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三十六章)
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三十六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三十六章 大道消在無言裏
如經云:若有眾生能觀一切妄念無相,則為證得如來智慧。又且無心者,不得作有無情見之解,若將心作無,此即成有,若一切處無心如土木瓦礫,此成斷滅。皆屬意根強,知妄識邊事,是以稱不思議定者,以有無情見不及故。又澄湛是事,當體是理,事有顯理之功,亦有覆理之義。
這一段講到事理修證的功夫,也講到佛法的真理及求證的重要,說明了「事有顯理之功,亦有覆理之義」,要在智慧之理與功夫之事上達到平衡,佛法的修證才能有所成就。現在接下來講:
理有成事之力,亦有奪事之能。各取則兩傷,並觀則俱是。
那麼光研究佛法的理,不做修證功夫的人,結果如何?「理有成事之力,亦有奪事之能」,學問也好,理也透,有助做功夫的成就,有這個成事成佛的力量。但是一味強調學問的理,往往又會被學問的理所騙,把自己蒙在理裏,所以「亦有奪事之能」,有時反而沒有辦法入手做功夫。
譬如我所知道的一位前輩,辦了個學校,在他那裏當學生不容易喔。他學問很好的,但是他一進門,不管出家在家都要跪著;不跪著,他那脾氣大,一發起來,三根筋就上來了,「你們出家人戒律不拜在家人,沒有錯啊!但是佛經上還有一條戒律呀!出家人也要拜善知識,我是善知識呀!為什麼不拜?」可是他們,不管出家還是在家,一要跪下來拜,他就先跪下來了。你要跪,他比你跪得快;你不跪,他罵得你狗血噴頭。在他那裏上課,算不定三個月還沒有同他講過一句話。他一個人在裏邊看書讀經,有問題你來問他,他罵幾句,就算答覆了。吃的飯呢,臭豆腐乳,一點點鹽巴,一點鹹菜,蠻好。最後,佛學那麼高明,臨死的時候,痛苦啊!眼淚都掉下來。一班弟子圍著他:「先生啊!此時你如何?」「沒有用。你們啊!從今以後,好好念佛吧!」學問越好,也有修道越難的弊病,所知障太多了。理知道的太多,你一講般若,有的人一大堆什麼都來了,般若是梵文,般若就是智慧的意思,他什麼都懂,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跟我一樣,中間不通人事,有什麼用?所以我們大家要注意,理和學問是絕對要。學問不通,功夫做不好。但光去搞佛學的理,「理有成事之力,亦有奪事之能。」尤其是亂七八糟的學問多了,碰到一個境界,他自己下註解了,這是什麼境界,那又是什麼境界。常常我看到報告,「我說你很通理,呀!學問很好,唉!只可惜是你的佛的理,不是真正佛的理,叫做自有理由。」那有什麼辦法,就是假學問太多了,不成氣候。
「各取則兩傷,並觀則俱是。」所以功夫與學問要並進,福德與智慧是雙修的。你看《金剛經》上只講福德不講功德,對不對?別的經典上多講功德,少談福德。人生最大的福德是成道,成了佛悟了道才是大福報。所以《金剛經》說來說去是福慧雙修,就是事與理雙修。功德是你做好事做善事,蓋廟子辦大法事,那是求功德,所以達摩祖師跟梁武帝講:「並無功德。」梁武帝說我蓋大廟子做了那麼多的法事,你看我怎麼樣?「此乃人天小果,有漏之因。」達摩祖師說,你充其量他生來世福報大而已,有個人天小小的有漏果,死後或者升天,或者升大自在天,或者升大梵天,了不起天主給你做,最後還是墮落,非究竟之道。梁武帝所問,達摩祖師棒他一頓,然後一葦渡滿過河去了。他答覆他的是道,真正的菩提。
所以福德跟智慧要搞清楚,理多了,好像很有智慧,其實障礙你的福德,證不到佛果,所以說「各取則兩傷」,偏一邊不行。因此理事二者是要「並觀則俱是」,如果太執著一邊,都錯了。下面申述理由。
拜九年佛、睡三年覺的奇僧
何謂顯理?若妙性未發,須假事行助顯莊嚴。如水澄清,魚石自現。
怎麼樣叫做功夫能顯出智慧來呢?由戒定才能夠得慧呢?戒定就修功夫。修功夫何以能夠顯理呢?因為你沒有悟,「妙性未發」,本性還沒有開發,「須假事行」,你必須要多修行,多拜佛多誦經。所以我經常給出家同學們講,你們世間法要留意;又跟在家同學們講,要多留意出世法。「萬行門中不捨一法,實際理地不著一塵」。萬行門中包括一切心理行為同做人的行為,沒有一點可以馬虎。你說這個是小事情,這個是小善我不做,我要做大善,你一輩子卻沒有機會做大善。大善由小善而來,而實際理地,如果真悟了道,「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處處一塵也不著,一切都要放下。
也就是說你沒有達到本空的時候,必須要念念注意,事事修行。你不要認為磕頭不要緊,要緊得很哦!像我們修密宗先要磕滿十萬個大頭,拜滿十萬大拜。自己規定自己,拿一條鞭子一樣,到時間抽自己,功課沒有做完都睡不著。大家要曉得這個道理,什麼叫做學佛?就是對自己的要求非常嚴格,不可以馬虎。因此說「妙性未發,須假事行」。你沒有悟以前,必須借用功夫。做功夫不一定打坐,譬如有人天天拜佛,就是功夫。
我八、九歲的時候,父親拿了一本書,他曉得我嘴裏愛哼啊哈啊的,愛念《千家詩》。他說你把這一本詩集背會了,你要什麼,過年時我給你買。一看那些詩,有些字也不認得,小的時候,請老師教,一背就喜歡。後來父親告訴我,這本書是我們家鄉一個和尚的。他那個廟子靠海邊,小廟一個,大殿都是石頭方塊一塊一塊疊起來的。他打漁出身,出了家還是一個字也不認識,天天跪下來拜佛。他拜佛的地方,兩隻手擦得那個石頭都光滑起來,兩個膝蓋跪下來,在石頭上留下了印痕。他拜了九年的佛,不拜了,睡覺去了,睡了多長時間?睡了三年。他的師弟問師父:「這個師兄死了吧!」師父說:「說不定,你不要管。」師父罵了他後,還叫他倒一碗水放在他師兄屁股上,過三天再去看看,水是不是還擺在那裏。結果水不動不搖,就這樣睡了三年覺才爬起來,這下詩也會作,文也會作,什麼都會了。我小的時候第一本詩集就是念他那一本。我父親說這個很好,你念念看,因為我父親很佩服他。
所以,你妙性一發,那不同了。而修行的門路,八萬四千法門,拜佛也是一個法門啊!當然打坐也是個法門之一,但你不要認為非打坐不可。結果佛也不肯拜,什麼也不來,然後一天恍兮惚兮的,以為這是一個法門,這不是法門,這是搖擺不定。所以說「妙性未發,須假事行,助顯莊嚴。」你這個是修福德,由功德開始進入福德的境界,幫助你顯出來自性的莊嚴清楚。
永明壽禪師說這就是「如水澄清,魚石自現。」你看,我們的腦筋渾得像一杯濁水一樣,你把自己約束起來拜佛念佛或者修種種的法門,等於把這個水,慢慢慢慢把它澄清下來了,水一澄清,水裏有石頭有魚就都看得清清楚楚,功夫到了。你不要認為事行不重要,事行是大功德。當然事行不是你三根香蕉一根香,或者這裏出一百元錢、那裏出五十元,以為自己做好事。那做什麼好事?你反正一仟塊錢用不完,所以出五十塊,等你只有十塊錢,要買饅頭,不買饅頭就會餓死了,看到人家沒有飯吃,十塊錢給他,那才是大好事,自己寧可餓死,那是菩薩道。菩薩道不管你錢多少行多少,看你心地。
教理次第須辨明
何謂成事?若功行未圓,必仗理觀引發開導。
但是同時又講你必須要研究佛經,要通這個理,理才能使你成功修證,使福德圓滿、功德莊嚴,這個叫成事之功。因為你懂了一點點道,曉得學佛的一點點路,但是你修行的功夫沒有到,如同一個沙彌出家,修行幾十年才可以成為一個大和尚一樣,那是苦行來的,慢慢慢慢修來的,這是功行要圓。功行不圓滿呢,「必仗理觀」,必須先要學教理。所以在西藏我就非常讚歎,黃教密法的修法,六歲八歲出家當沙彌,第一步先學十二年的經教,到了二十歲左右,可以受戒了。真正的十二年教理學通了以後,才開始拜佛,先磕滿十萬個長頭,五體投地那麼拜,整個身體趴下去,一塊木板大家磕得那個木板都光了,十萬個長頭磕滿了,那是真功夫喔!這才慢慢地、漸漸地學一點三皈依四皈依,至於上師相應法,還早呢?真傳你密法要到四五十歲了。受戒是九年,三年沙彌戒,三年比丘戒,這中間都要考察你,以後才受菩薩戒,這才叫做佛的制度。現在幾乎都沒有,現在連知道這樣的人、事的也都少之又少了,這很糟糕,很危險。所以說選通教理,才能成事,即是「功行未圓,必仗理觀引發開導」。
何謂覆理?若一向執事坐禪,反迷己眼。未識玄旨,徒勞念靜。
覆就是障礙蓋住了,我們喜歡打坐做功夫的朋友請注意,理始終不去參透,那麼永遠不會成功的,這就是覆理。如果你一向貪圖只以為打坐就可以成功,越坐越久,盲修瞎練,沒有用,功夫做得再好,「反迷己眼,未識玄旨」,形而上的道理,玄之又玄的道理,你透不過去。「徒勞念靜」一天到晚光圖個清淨,那與道無關。
天真一現百妖除
何謂奪事?若天真頓朗,如日消冰。何須調心收攝伏捺。
再者,他說假如智慧高的人,「天真頓朗」,言下頓悟,一句話就開悟了,這種人如古代的禪師們,像馬祖的作略或德山棒、臨濟喝,一進門問佛法,給你一頓臭罵。「喝!」叫一聲就開悟了。什麼叫臨濟喝?就是罵你一下,你這就開悟了。為什麼這些人能夠言下頓悟呢?「天真頓朗」,那麼一下本性就現前了。「如日消冰」,好像太陽一出來,大地就光明了,不須要一點一點地湊合打點,冰凍也就自然化掉了。因此又「何須調心」,每天坐在那裏,這個念頭慢慢去掉了,那個念頭又按下去了,在那裏「收攝伏捺」。今天,唉!念頭不大好,昨天,坐起來不對,今天這裏發麻,明天又那樣,這些都是在那裏調心,好像水上按空葫蘆一樣,這裏按下去,那一邊又冒起來。如果一天到晚打坐在那裏只搞這個事,這個不叫打坐,這叫玩把戲,玩給自己看,然後告訴菩薩我在用功,如此而已。
故經偈云:若學諸三昧,是動非是禪。心隨境界流,云何名為定。
你如果說我有心在學一切三昧,修苦行,今天修般舟,明天又坐禪,或者學密作止觀,有心去學的,那是動,不是禪。這是眾生的妄念,在那裏打妄想亂動。「心隨境界流」,這心一直在境界上打轉追逐。今天坐好一點,清淨一下,明天又不清淨了,然後後天又對了,大後天又錯了。「心隨境界流,云何名為定。」這怎麼能叫做修定呢?
是以不可執一執二,定是定非。但臨時隨用圓融得力,自諳深淺。
這是徹底地講定慧雙修而悟道的話。不可以抓到一邊,也不可以抓到兩邊,這要你自己理上去透了。也不要認為要這個法門才是佛法,那樣做不是佛法,這叫「定是定非」,你錯了。因此你不如覺得「無心於事,無事於心。」一切入世出世都一樣,行雲流水,過了就過了,這是「無心於事」,這句話,勉強做得到「無事於心」,萬箭攻身之間,心中還是無事,這是大修法。這樣「臨時隨用」,這才能夠做到「圓融得力」。那麼一天一天自己就會進步,自己知道自己的功夫到哪里,有沒有進步,這叫「自諳深淺」。
若也歸宗順旨,則理事雙消,心境俱亡,定慧齊泯。
然後若是講達到究竟悟道成佛的境界,歸到佛法的心宗裏頭,如楞伽、華嚴這些境界,「則理事雙消」,無所謂理也無所謂功夫,無所謂智慧,也無所謂福德,都圓滿了。這個時候「心境俱亡」,心念也空,處境也空,定也空,非定也空。也無所謂定,也無所謂慧,也無所謂戒,因為他這個時候不須要戒,他本身就是戒,這是「定慧齊泯」。所以永嘉禪師對於這樣的頓悟修法有幾句名言告訴我們。
如《永嘉集》云:以奢摩他故,雖寂而常照;以毗婆舍那故,雖照而常寂。以優畢叉故,非照而非寂。照而常寂故,說俗而即真。寂而常照故,說真而即俗。非寂而非照故,杜口於毗耶。斯則不唯言語道斷,亦乃心行處滅。
奢摩他是止,毗婆舍那是觀。「以奢摩他故,雖寂而常照」,真正所謂止就是寂定,雖然在寂定的境界裏頭,卻無所不照,樣樣皆知。換句話說,你真得了止,頭腦六根就比普通一般人更靈敏。雖然是寂,卻像攝影機一樣,到處照到現象,而它永遠本身是空寂的,「以毗婆舍那故,雖照而常寂」,那觀呢?也像我們攝影機一樣,雖然是照,照見了,可是那個玻璃鏡面,本來他自己是空的,它把影像照進去,但它自己什麼事也沒有。此心「無事於心」,這就是毗婆舍那觀的道理。
「以優畢叉故,非照而非寂。」如果到了定慧等持那個境界,則「非照而非寂」,既不是有個照的作用,也沒有一個空的作用。
「照而常寂故,說俗而即真。」因為它能照見一切法,而此心念念本空,所以照見世間法一切事物上,當下便是真如之道,這是「說俗而即真」。
「寂而常照故,說真而即俗。」因為它心境本來是空,卻又能夠辦一切事,這是在出世的真諦當下,或者說現出家相時,便同時已入世俗境界了,走菩薩入世的路子。
「非寂而非照故,杜口於毗耶。斯則不唯言語道斷,亦乃心行處滅。」但是真正到了最後,佛法也不是空寂,也不是觀照一切,而是不可說不可說。因此維摩居士杜口,把嘴巴閉起來。就在毗耶這個地方,他故意生起病來,佛就派一班大弟子代表佛去問候他,所有大弟子誰者不敢去,因為都碰過他的釘子,挨過他的罵。最後佛說誰去呢?七佛之師的文殊菩薩說:好吧!我去。佛說好,你帶領這些弟子去探維摩居士的病。每個弟子都挨過他的罵,然後文殊菩薩來辯論,最後兩個人不說話了。這叫「杜口於毗耶」。
在對話進行間,文殊菩薩問維摩居士:什麼叫不可思議?維摩居士嘴巴一閉不說話。到達這個境界沒有道理可講,哪像我們在這裏講那麼多。真到了最高處,「言語道斷」,文字言語不能表達;「心行處滅」,心念如如不動,沒有心跡。佛教裏頭有兩件大事,一個是在家居士維摩杜口於毗耶,一個是教主釋迦牟尼佛掩室於摩羯。釋迦牟尼佛到了中年說法,三十多年以後也厭倦得很吧?這是有名的「釋迦掩室於摩羯,維摩杜口於毗耶」,兩個典故可成一付對聯。
學佛難得是平凡
所以《圓覺經》云:有作思惟從有心起,皆是六塵妄想緣氣,非實心體,已如空華。用此思惟,辯於佛境,猶如空華,復結空果,輾轉妄想,無有是處。
這裏非常重要,這是佛在《圓覺經》裏所講的。「有作思惟」,我們有心去做功夫修道,有一個境界,是「從有心起」,換句話說,從妄念來。「皆是六塵妄想緣氣」,實際上這個妄想哪里來?都是六塵,外界色聲香味觸法所引起。比方現在年輕人,因為密宗流行了,最喜歡講氣脈,經常說:「老師啊!這是不是任督二脈通了?」我說:「通了!早通了。」我以前小的時候,很少有人問到這些問題。現在知識開通,什麼道家、密宗,動不動氣脈通。一旦說到氣脈,通通落在那個感覺的狀態。感覺是色受,是受陰境界。再不然,「哦!我最近打坐放光了,眼睛看見了一片光明」。也在那裏打坐玩光芒。何必呢?去看電影多好,看閉路電視也可以。這都是六塵緣氣,因為你念頭在動,身上的氣機還在流動,一摩擦就生電,所以有光。
《圓覺經》這一句話給我們講得最透徹了。這些境界都是心起動了念,都是「六塵妄想緣氣,非實心體」,同明心見性毫不相干。你如果把這些氣脈功夫抓住當成道,那「已如空華」,本來妄想就像空中的花朵,抓住空的花朵當究竟在玩。「用此思惟,辯於佛境」,用這種妄想來推測成佛的境,「猶如空華,復結空果」,在虛幻的花上生出來一個果。哪生得出來啊!「輾轉妄想,無有是處」,這樣你本來目的在除妄想,結果實際上是在增加一個更大妄想。所以經常有同學來告訴我說:「有個學佛的要來見老師。」我說:「你是不是看到一臉佛氣,滿口佛話!」那就是輾轉妄想中人,我有什麼辦法?佛都沒有辦法。要把這個佛氣拿掉,最平凡的就是大聖人。你看《金剛經》中佛多平凡。佛要吃飯,就去托缽。化緣回來,把飯吃完了,佛還自己把體盂洗得乾乾淨淨,還要自己洗腳,因為是光著腳走路。然後把自己那個座位鋪好,開始打坐了。佛,你翻開戒律,翻開經典研究,他講經大概都是下午三點多鐘以後。到五、六點天黑了,再入定。他過午不食,吃完中飯後碗收好,洗了腳,然後鋪了座位,打坐入定去了。精神休息夠了,讓弟子們上課講法。你看佛真是大聖人,但還是照樣要洗腳、吃飯、洗碗,所以最偉大的聖人,就是最平凡;有所奇特者,那就變妖怪了。因此這裏告訴你,如果「用此思惟,辯於佛境,猶如空華,復結空果,輾轉妄想,無有是處。」我們青年同學學佛,對於這些話要特別注意。真正的佛法要非常平凡,把人做好了,自然成佛,不要做成特殊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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