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四十五章)
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四十五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四十五章 道眼由見瞎
講究十心的內涵以及一念頓圓法界全體全用的圓滿佛法後,接著《宗鏡錄》又再強調性相圓融的道理。
是知一心為萬法之性,萬法是一心之相。相即性之相,是一中之多。性即相之性,是多中之一。若不了性,亦不了相,其相即妄;若不識相,亦不識性,其性即孤。應須性相俱通,方得自他兼利。
這一段再次讚歎理論與實際功夫並行的重要,說明研究唯識,你這個本體之性要證到。譬如禪宗經常講的:「一念不生全體現,六根才動被雲遮」,那就是講本性。又六祖所講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也是側重在言性,指出形而上本體的這一面。至於六祖的師兄神秀大師所說的「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進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是講用講相那一面。前者指出實際理地,後者點到現實的事行,二者沒有差別。不過在教化的方法上,見地的通透上,看起來呈現形而上這邊的氣勢來得大,但是神秀那個「時時勤佛拭,勿使惹塵埃」,也正是一切修行做學問必走之路,也蠻可愛的。所以,南能北秀這兩個禪學是沒有差別的,假定把它們切開,那就有問題了。
夢是真有還是假有?
如《首楞嚴經》云:幻妄稱相,其性真為妙覺明體。是以若偏執相而成妄,定據性而沈空。今則性相融通,真妄交徹,不墮斷常之見,能成無盡之宗。
《楞嚴經》講到這一段性相的關係,說「幻妄稱相,其性真為妙覺明體」,指出萬有是幻妄的,這一切幻妄的存在,世界的存在,物質的存在,人生種種的存在,一切所有的現象,都稱為幻妄相,而能夠構成宇宙萬有的妄想的根本功能,佛學上叫做性體,「其性真」是「為妙覺明體」,是絕對唯心的,不是唯物的。萬有的本性,其性至真,微妙不可思議,是一個覺性,它有無比的靈知、靈覺,它永遠是光明清淨的。
《楞嚴經》的這兩句話,我們研究佛學特別要小心,在小乘的法門,以及大乘的初步,都認為物質世界的萬有是虛妄不實在的,這是佛法第一層觀念。因為一切的存在是暫時的,即使是億萬年,在整個法界宇宙來看,也不過是一瞬間就過去了。億萬年只是一眨眼而已,因為宇宙本身的時間是無窮盡的,這是一個事實。但是在大乘的境界就不同了,物質世界的萬有是幻有。幻有並不是講它絕對沒有,有喔!因為它不能永恆地存在,所以稱為幻,是變化出來的。換句放說,它是那個清淨本體的投影過來,而生起這個幻有。它是第二重的投影,不是它真正的本性,故名幻有,而以如夢似幻來比喻。一般人經常搞不清楚,看到佛經上夢幻兩個字,很容易把自己帶入到灰色消極的悲觀中。所謂「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夢幻在當時卻是真實的喔!譬如在夢中時,你難道認為你當時的狀況是假的嗎?你在夢中的喜怒哀樂,同現在是一樣。如果你覺得:「唉呀!這是假的,我在做夢。」你已經清醒不做夢了。所以在夢中那個短暫的一剎那,在那個立場上是真實的。
世間一切的現象作用,站在本體的立場看是幻有;站在現象與作用上看,則它當時不能說它不是真實的存在。這是佛學的第二層觀念,還屬於中乘道。但如果是大乘菩薩到了成佛的境界,看這個幻有不是幻有,是妙有,是「妙覺明體」不可思議的一種投影的作用。譬如這一塊玻璃的本身,它永遠是清淨透明的,因為它清淨透明,所以它立刻有顯現影像的作用。如果它不是清淨透明,便不能起如此作用。因此妙有與真空,二者是同等相對的,心物是一元的。我們研究《百法明門論》,其中將心法一共歸納為一百種,而心法就是心物一元那個心的體,所歸納的一百種法,包括世間法與出世間法,你通達出世間法就成佛了。成佛是什麼法?無為法。無為法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徹底的無為——成佛的境界。一種是一半的無為,不徹底的,譬如成了阿羅漢或者是沒有成佛以前的菩薩境界。
心與物相應不相應的問題
除此之外在百法裏頭,還劃出有二十四種心不相應行法。這下大家研究《百法明門論》有時候就搞不清楚了,既然心物一元,可是的確又有二十四種心無法同它關連的法,心法不能拉住它的,譬如時間就是。你想:「我今天一夜不睡,可以把一萬年的時間縮短成一夜。」這你作不到。你說我在打坐入定了,達到不動,可是地球還在轉,它並不因為你打坐入定了,地球就乖乖跟著你打坐不轉了。還有勢力,那個活動的力量,物質世界那個動力,它是你的心所不能相應的。
後世講唯識學的犯了不少錯誤,把心物兩個對立起來了。各位青年同學,你們將來研究這一兩百年的唯識要特別注意,別再跟著走入歧途。其實,心不相應行法是屬於心法以內的百法裏頭的一個範圍,這個心不相應行法的心不是指本體心。第六意識與二十四種法不相應,它要把時間縮短或拉長了,做不到。可是在本體心那個功能上,是可以做到的,那要真正實證才行。在實證到那個境界,萬有不是幻有,而是妙有。《華嚴經》的事理就是從這一點立足而來的。我經常講,世界上所有的宗教,看人生都是灰色的,看這個世界都是悲觀的,唯有佛法的華嚴境界看世界、看人生,永遠是真善美,悲哀也是美,你懂得了,年輕固然是漂亮,但不漂亮也有不漂亮的美。究竟的佛法看生死是圓融的,真空妙有是一貫的。所以大家念《心經》就要曉得「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知道真空妙有是一體。
依這個道理,《楞嚴經》在指導大家修證佛法的某一階段上,稱萬象為幻有,說「幻妄稱相」,一切萬有的現象是幻妄的,又說「其性真為妙覺明體」,它的本體真性,稱為妙覺明體,告訴我們真與妄之間的關係。「是以若偏執相而成妄」,我們如果偏重在現象這邊,太著相,那就掉到虛妄境界的這一邊。妄,並不是指妄念,因為大家用妄念這個觀念習慣了,很容易把它解釋為一個一個念頭的妄念。這裏的「幻妄稱相」和「若偏執相而成妄」,是說我們太著相的這一邊、有的這一邊去修持,不管你是修哪一種法門,這種偏執就是妄想。「定據性而沈空」,那如果你說我只走形而上本體的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則又往往落在偏空,沉溺在空裏,被困住了。所以,我們講修證一定要避免「沉空住寂,滯殼彌封」。一般人只要一念清淨坐在那裏便以為這個是道,實際上往往是沉空,是住寂。還有我們做功夫也會患「滯殼」的錯誤,是什麼殼啊?就是這個肉體。你做功夫,唉唷!我清淨了,發光了,其實還是在身殼內作文章,這樣也就是「彌封」,封口被封住了,超越不了。我們因而生下來,頭頂這裏有個軟軟跳動的部分,一長大了,兩三歲這裏就堅硬地封閉起來,叫「彌封」。你我就是在「滯殼」的情況下被自己封起來,許多人就算他打坐,坐得好,還是不出這麼一回事,在「滯殼彌封」中玩來玩去,這是很可笑的事情。
斷煩惱小心落斷見,信宗教小心落常見
總之偏執事相,容易成妄,太講性理,容易沉空。因此《宗鏡錄》這一部書告訴我們修持之路,特別把三藏十二部的精華抽取出來,告訴我們修持要「性相融通,真妄交徹」,這樣便「不墮斷常之見,能成無盡之宗。」斷見與覺見是很嚴重的。所謂小乘的佛法就落在斷見,認為斷了一切煩惱就成空,就成道,這是斷見的觀念。你把相轉了,煩惱化去了,它的根是不可能沒有的。所以斷煩惱,實際上也就是文學上李太白那兩句詩:「抽刀斷水水更流,舉酒澆愁愁更愁。」煩惱的本身就像白居易的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假使煩惱可以斷的話,斷一個妄念,你證一個道。其實你不曉得你覺得很空很清淨,那正是一個大煩惱,只不過換一個樣子而已。因此煩惱的本身,不是你想的那種斷法去斷了就能成道。《維摩經》上不就說「煩惱即菩提」嗎?煩惱本身即是道,這是免你斷煩惱而落斷見。但因此若有人專門找煩惱的事情來幹,那你就落魔障了。
學佛修持從理論最高的見地上來看,大多數人不落在斷見,就落在常見。常見認為得了道以後就不生不死了,我就永恆存在。差不多有很多的宗教都是這一類的常見。你也別以為你信佛教,就對了,佛學研究不好,抓一個不生不滅,那已經落在常見裏頭了。哲學的唯物主義偏屬於斷見,因為認為一切唯物,物質消滅了也就沒有了,人死了也就沒什麼了。而許多的宗教,大部分都是常見,譬如我們民間的信仰,認為人死了永遠存在,過個三十年想起親人來,去找一個會走陰的靈姑,大陸上叫做走陰,走到陰間去,可以在那裏把你的祖宗叫來跟你對話,出來的人那聲音好像蠻像的,講到家裏的事情,什麼東西放在哪里,有時候還真給他找出來。已經死了三十多年,好像那個人躺在那裏,那個靈魂永遠存在的樣子,這落於常見。如果你說沒有一個鬼魂或靈魂,它有時候講得對了又是怎麼回事呢?你要解決這個問題,必須要把唯識研究通了才行。
五見蒙蔽眾人心
佛法的修持在見地上絕不可以落在斷見與常見之中,那很可怕的。佛法有五見的道理,你拿五見去看這個世界的宗教的哲學,包括佛學和學佛的人,大多數落在這五見中:身見、邊見、戒禁取見、邪見、見取見。這個「見」字不是眼睛看見的見,拿現在的話講,就是觀念。第一身見,我們講身見最難去掉,你如果拿身見這個立場,來批判世界所有的宗教以及學宗教的人,大家都想身後升天堂也好,到西方也好,都想自己這個肉身不要緊,到那裏(天堂、極樂世界)去我才得救得度,這就是一直在想我的存在,身見已在那裏。身見是「我」的根本,所以身見最難去。邊見,佛法本來是無量無邊的,我們拼命抓住說,我這個佛法的東西才是,你們這些宗教都不對,只有我這個才是無量無邊的,這樣他已經自己落在邊了,落到什麼邊?落到無量無邊這一邊,早就有邊了。思想會落邊見,落邊見就不圓融,非佛法。邪見與邊見有關,邊見已經太嚴重,又加上各種不善心和偏執就是邪見。戒禁取見,建立了許多的戒條,這些戒條本是助道之用,到後來變成一種單一的偏執,無法與心性的根本融會貫通,執著非做某一事不可在自己的信仰和行為上,建立一個森戒、一個範圍,超過這個道德範圍,便認為是邪道。本來那個禁戒是由善出發的,卻被僵執成一種觀念的瞋心,這須同戒律、大小乘整體的教理配合來探討才行,其中的問題很大很多。戒禁取的取,就是抓得很牢,認為這樣才是道,不是這樣不是道。
見取見,自己的主觀形成了,的確嘛!我見到那個空了嘛!那個無形的力量,就在我身上起了作用啊!乃至有些人,嘿!發抖呀!清淨呀!這個不得了,照有些宗教的講法,神、上帝已經降臨到這裏,我已經靈得很,菩薩給我灌了頂,很舒服呀!你說他這樣假的還是真的?這等於我經常到精神病院裏頭看精神病人,我會站在那裏欣賞半天,我也傻掉半天,究竟他是清楚的,還是我才是神經的,搞不清楚了。因為全體神經病都在一起,裏面兩個人對話起來,談事情像真的一樣,我一聽,他們的對,我的全錯了。反之,如果是我們一起去看那個神經病的,我們全對,他錯了。所以世界上誰是瘋子誰不是瘋子,如果你隨便下斷語,你就是笨人。我到精神病院一看,再看看我自己,真是很神經,他們不可憐我們就已經很慈悲了,結果我們還覺得他們很可憐。
所以一個主觀的成見你抓住了,這樣才是對,抓得很牢,便是見取見。主觀的觀念形成了,以有色的眼睛看整個世界,世界都變色了。許多人學了佛有一點道,看不慣人家,就跑來跟我講:「唉呀!我看世界這些人都很可憐。」我說:「怎麼呢?他們活得好好的嘛!」「耶!他們不曉得修道。」我說:「你懂得修道?」「當然。」你說他該不該送精神病院!我們看樓下那些人,他們勿勿忙忙跑來跑去,唉呀!好可憐,眾生、這些眾生。但他們看我們樓上這些人也夠可憐的,一天吃飽了飯,沒有事做,什麼《宗鏡錄》的,錄個什麼嘛!所以我們要懂得這五見是討厭的東西,隨時會把我們綁起來,萬劫不能超生。學佛的人要隨時觀照自己是否落在五見中,落在斷見常見中,這樣就「能成無盡之宗」,成就無盡藏的智慧這一宗。哪一宗?佛法的心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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