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四十四章)

 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四十四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四十四章  萬象拈作一毛看

 

永明壽禪師引用《起信論》方面的著疏講了直心、深心、大悲心三心的道理後,就再直心這一項續作說明:

 

又此初一直心,唯正念真如之法,是宗是本,因此起深重心大悲心是行。

 

修行不利世,你成佛與我何干?

 

平常學佛講「直心是道場」,什麼是直心呢?等於你們春節專修,有些人偶有所得,坐著也好,走路也好,有一種坦然而住那樣境界的感覺,心中無念,這也就是一種直心。這裏講直心是「正念真如之法」,占出了這直心是「是宗是本」,是佛法的宗旨、學佛的根本,由此直心便會生起深重心和大悲心的行為。你若真能在這個念念空的境界,坦然而住,定久了,自然對佛法的一切事理產生深入而敬重的體會,也同時會自動自發而有利世利人之意。起深重心,起利世的心,這是佛法起用。假使不起用,你天天在那個空的境界裏一萬年,就算這樣叫成佛,那你去成你的佛,多你一個佛,同我屁都不相干,因為一切只多你一個空的東西嘛!那個有什麼用呀?佛法的價值就在它能利益世界,救度眾生,所以行是佛法最後圓滿的表現。

 

又開此直心為十心:一廣大心。謂誓願觀一切法,悉如如故。二甚深心。謂誓願觀真如,要盡原底故。三方便心。謂推求簡擇趣真方便故。四堅固心。謂設逢極苦樂受,此觀心不捨離故。五無間心。謂觀此真理,盡未來際不覺其久故。六折伏心。謂若失念,煩惱暫起,即便覺察,折伏令盡,使觀心相續故。七善巧心。謂觀真理,不礙隨事巧修萬行故。八不二心。謂隨事萬行,與一味真理融無二故。九無礙心。謂理事既全,融通不二,還令全理之事而相即入故。十圓明心。謂頓觀法界,全一全多,同時顯現,無障無礙故。

 

接著我們來瞭解這個直心所包括的十個內涵。我們第一念發心要學佛修道,這一念一直下來,坦然而住,念念空,依唯識宗的分法有十心的範圍。密宗的主要經典《大日經》和其疏論也分十心,叫十住心。《大日經》同淨土法門有關係,經中的大日如來也是無量光、無量壽。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發生前,日本人在杭州裏西湖日本領事館的大石頭上,貼了四個字——大日如來,唉呀!我們年輕人看了,連佛經都不想看了,很痛恨。他們把佛經用到侵略性的道路上了。大日如來在哪里就是我們日本人要來了。等到抗戰結束了,我到杭州先去看這個玩意兒,已經被鏟平沒有了。我們還是回轉來講唯識分法的這十心。

 

細檢己心大道明

 

「一廣大心。謂誓願觀一切法,悉如如故。」一個學佛的人,尤其是一個學佛的青年,當然我們老年人學佛的,已經學了那麼多年都知道了,現在最要注重的是你們年輕人,要怎麼樣呢?第一要發起廣大心,換句話說,一個真正學佛的人,先學度量的寬廣,沒有度量,什麼都免談了。講到這一點,我有無比有感慨,我經常發現,年輕人不學佛都蠻好的,一學佛啊!反而好像都得了狹心症,越學越小,根本與佛法相違背,如果這樣那又何必來搞這一套呢?所以我經常告訴你們,你們好好的人不做,為什麼來學佛呢?大概在坐的青年都挨過我這個棒子。你來問我佛法,你為什麼嘛?幹什麼呢?真正學佛可以呀,先要發起廣大心,胸襟寬廣,志量恢宏,這樣才夠得上學佛的條件。一天到晚閉目鎖睛,變成楞頭楞腦的樣子,一身的佛油氣,那已經走在狹心症的路上了。

 

佛法的真正教育,先要能發廣大心,「誓願觀一切法,悉如如故。」這個誓願很嚴重喔!賭了咒一樣的,要如何呢?「觀一切法悉如如故。」青年同學們請注意,我們一般學佛的人之所以廣大心發不起來,是因為觀一切法皆空空故,誤解了空。一說學佛,唉呀!空的、什麼都空的,一切都不管,然後只有打坐才好,只有吃素才對,只偏重在一點上作文章。現在《宗鏡錄》這裏下面告訴你,要發願觀察一切法都是如如,都是佛法,都是如如不動的。所謂一切法即如來,一切出世法、世間法都是如如的佛法。我們看四弘誓願之一的「法門無量誓願學」,我們學了幾個法門啊?先不要講佛法,你的學問如何,世間的事理懂了多少?恐怕你所修的本科本門,你都沒有學好。一個學佛的人,要發廣大心窮一切事理,觀一切法統統如如不動,都合於佛法的原則,這就要看《華嚴經》的境界了。

 

我們要有這樣的廣大心,不要有宗教門戶的狹隘觀念,更不要有宗派門戶師承的狹隘想法,一切聖賢皆是我們的老師;一切善人皆是我們的善知識,甚至,一切惡人也是我們的善知識。不要說:「唉唷,他是不學佛的,我們是學佛的。」每到一個地方都坐兩邊,這種行為我看了都頭大如鬥。

 

「二甚深心。謂誓願觀真如,要盡原底故。」真正學佛要有深心,要發願把人生的本末究竟徹底弄清楚,修行就要觀真如,體悟到本體而證道。今天得一點境界,明天得一點境界,那算什麼呢?找到一切法的本源才是上策,才是目的,這就是深心。

 

「三方便心。謂推求簡擇趣真方便故。」學佛人要懂得方法,方便就是方法。我們中國的文化裏頭,佛經翻譯創作了兩個字——方便。以後,後世人把方便都濫用了。方便在這裏是方法的意思。

 

我們學佛要懂得一切方法要儘量研究「簡擇」,扼要選擇真正有用的方法。要找出哪一種方法對我成道有幫助,「簡擇趣真方便故」,這個「趣」字,不是興趣,是同「趨」字相通,趨向、進入的意思。哪一種方法能使我們趣入了道成佛的境界,你要「推求」。學佛要懂得方便,要研究方法,不能亂迷信一種方法。同時,所謂方便包括了做人、處世、自修、利人和學識多方面的事理,都在佛法修學的範圍內。

 

再來,第四是堅固心,發修道的堅固心。

 

「四堅固心。謂設逢極苦樂受,此觀心不捨離故。」你真正修心養性有所心得,遭遇到極痛苦的事,這種觀真如的心也不會岔開,當然若是天天在幸福中舒服地過日子,也一樣不會背離。這個在理論上聽到很容易,我們每一個人都會認為自己修行的心很堅固,有時候想自己比石頭都還堅固,但是真正一碰到痛苦的事件、極痛苦的刺激,乃至於極高興極幸福的環境,道心馬上掉了。所以,這一點非真正悟道的人,非真正有堅固心的人,沒辦法做到不動搖。

 

「五無間心。謂觀此真理,盡未來際不覺其久故。」其實這十種心不一定是指悟道以後起修的道理,我們平常做人做事的道理也是一樣,悟的人是這樣,沒有悟的人也應一樣。所謂無間心,就是此心不斷地精進努力,這是非常難的。

 

一個人研究佛法的真理,要準備多少年啊?我們經常聽年輕的同學說:「唉呀!我都打坐三個月了。」還有些說:「我已經坐了好幾天,一點影子都沒有。」嗯!你看,都是一種做生意的心理,已經投資了幾塊錢了,馬上要收回。道心是只問耕耘,不問收穫的,那還只是中國世俗文化的名言。以佛法來講,還不止於只部耕耘,不問收穫。這一方面的佛法的心理是無間心,你要追求研究佛法的真理,沒有任何時間中斷,而且盡於什麼時候呢?未來際。這未來際是佛法時間觀念。以過去和未來來講,過去有多少時間呢?不可數,不可知,不可量,沒得數字。同樣未來際也是無量,沒得數字可以計算的,換句話說,是永遠下去,永遠研究下去,這個中間你不會有時間的概念,不會有久暫的觀念,只是一直不斷地修行下去,這個樣子叫做無間心。

 

就像我們經常看到一般做學問和修道的朋友,最多是搞了一年兩年,然後中間遭遇到環境的挫折,便什麼都完了。譬如有許多年輕大一點的朋友,本來修道很勇敢,求學問也很勇敢,忽然環境一個變動,或者是從工作上退休下來,或者是鈔票少了一點,那個道心就跟著工作和鈔票掉了。所以講到佛法的無間心,大家都要非常慚愧的。因此我經常說,假如修行求道的人,把這個事情擺成第一位,其他擺成第二位,這個人修道必定是成功的。可惜我們大家,把這種事情當成是興趣,只是一種興趣主義,擺在第二位,功名富貴是第一位,這樣修行在佛法原理上都是不相合的。我們現在引進佛法的精華,報告它的原理。

 

「六折伏心。謂若失念,煩惱暫起,即便覺察,折伏令盡,使觀心相續故。」學佛要能把自己的思想情緒觀念降伏得下去,譬如《金剛經》第一個提出來「善男子、善女人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去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

 

人要把自己的狂心降伏很難。在這裏換一個名稱叫折伏心,折伏就是把妄念掐斷。那麼這裏面包括幾點,第一個是失念。失念在佛學上、做學問上是非常嚴重的,我們要認識什麼是失念。譬如我們背書,剛剛看到這個文字很好,想背下來,但卻硬記不下來。為什麼記不下來?不一定是腦筋衰老,而是你心裏不夠凝定。這種背不下來的情形就是一種失念。

 

所以年輕大了,我們覺得是腦筋衰老,當場的事情或看了的書,不像年輕時一樣記得,馬上就忘掉,忘掉就是失念,但這並不一定是衰老的關係,而是那個心境的清明本相,被人生的經驗染汙得太厲害了,散亂得太嚴重,因此老年人容易失念。

 

何以證明老年的失念,不一定是腦筋衰敗了呢?因為老年有一個念頭很重,孔子也說過,人到晚年要「戒之在得」。你愈老愈什麼都想抓住,這個房子買了以後,將來怎麼維護它?或者打聽一下,最近有沒有漲價,還有要放兩個錢當養老金啊!利息方面怎麼辦呢?這些念頭你絕不失念。這不是一個笑話的問題,諸位要嚴格檢查自己。可見我們大都不是衰老了記憶力不夠的失念,往往是心理的染汙,越來越厚了,所以清明的正念喪失。

 

同樣的,年輕的同學們也是一樣。當然我是雙重資格都有的,我也是從年輕來的,而且現在也是步入晚年,幾乎是垂垂向暮的境界了,所以經驗上的體會都非常確實。年輕,也同樣地失念。年輕散亂心重,甚至有些年輕人沒有散亂,那個癡念卻很重,因為腦子長得不夠成熟,因此腦子經常一團白一樣。所以我跟年輕人談話,我說你們讀書讀不進去,思想意志不能集中。許多年輕人看書,經常感覺頭腦像有一塊板隔住一樣,悶悶的。不是悶悶不樂,而是整天到晚昏昏噩噩,昏頭昏腦。如果自己有興趣的時候,那可好得很,若不是在那個妄念的興趣上,他馬上就悶住了,這種情形都叫作失念。

 

失念就是正念喪失了,所以佛法要大家修定,所謂定就是止觀,不散亂又不昏沉,就是定,就是止觀。你有一絲一毫的思與想的心,就是散亂,你有一點不經意,就是昏沉,這就不是定了,不定當然是失念。辦事也是這樣,經常妄了這樣,妄了那樣,失念了。這失念是非常糟糕、非常嚴重的。所以真正的修持,失念這種情況要把它折伏下去,失念不能折伏下去,修持毫無成果。

 

被美化的煩惱

 

第二點是煩惱,煩惱是人心中根本不能有一點保存的。煩惱不是痛苦,譬如妄想多了是煩惱,昏沉嚴重也是煩惱。煩惱是講不出來的事,心中一天總是有事,什麼事?講不出來,說不明白。譬如,你們現在年輕人很少看到古書《紅樓夢》裏頭所講的:「盡日裏情思睡昏昏」,那就是煩惱,一天到晚生活中頭腦悶悶的。這種悶悶的狀況,心裏不舒服的狀況,在《百法明門論》中有提到,嚴格地說,修持的人都要認識清楚。像我現在這個狀況正在煩惱中。煩講不出來這個佛法道理的幽微處,很悶。你說為什麼?那真是《西廂記》上所說而我經常引用的:「閒愁萬種,無語怨東風」。《西廂記》還有許多名句,比如:「花落水流紅」。從文學來講,這個境界多美啊!看到花掉下了,紅的花在流水中,水流都變紅色了,然後看到這種「花落流水紅」的境界,你不是掉眼淚就是憂煩起來了,真是「閒愁萬種」。那個愁是閒愁。什麼叫閒愁呀?吃飽了飯沒有事情做,花掉下來了也去愁一愁,不愁不行。閒愁有萬種,什麼都令人愁,這萬種愁愁到「無語怨東風」,看到花落了,唉!就罵起這個東風來了。風,你太討厭了,為什麼把那麼美的花吹掉了。閑到沒得罵,只好罵起風。你看,講文學境界,多美哦!講佛法境界,正在煩惱中。又譬如大家曉得唐代詩人張繼的詩:

 

月落烏啼霜滿天,滿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就暗示了詩人他睡不著,失眠了,正在煩惱中,可是詩表達出來卻很美。而上面的二句:「月落烏啼霜滿天,滿楓漁火對愁眠。」這就直接供出他在愁,整個江岸的風光都是他一個人愁字的寫照,因此半夜打鐘也聽到了。這就是煩惱的道理。

 

這個道理就是我們人要認識自己的心理,人生隨時地在煩惱中,沒有一分、一秒鐘真正叫做人生快活的境界。那麼學佛的道理,悟後起修也罷,先修後悟也一樣,必須要「煩惱暫起」,立刻能夠檢查得到,「即便覺察」,自己能夠反省得到,馬上曉得現在我中了煩惱的毒,立刻「折伏令盡」。譬如今天有一位中年以上的同學來跟我談他的修行。他以前對親戚朋友都很好,但因為他一學佛修行了以後,親戚朋友都是另一種眼光看他,而且一看到他,都是感覺他快要倒楣了那個味道。不過據他講:「無論如何啊!我是不在乎!」我說你少吹牛了,你不在乎?怎麼會來跟我談呢?說不在乎,你有這樣高的修養?不可能的。你說你不在乎是真的,那你下意識上不就是覺得:「唉!這些人不懂啊!他們不懂。」這個念頭掛在那裏。「唷!」我說:「你現在已經中了一顆毒子彈在裏頭了,然後卻來跟我講不過我是不在乎。」大家想想看,其實他很在乎,所以才來跟我訴苦嘛!也是「閒愁萬種,無語怨東風」了嘛!

 

惱人的幸福日子

 

所以,由這樣一個例子,我們就瞭解修持觀心之難。「謂若失念煩惱暫起,即便覺察,折伏令盡」,煩惱一起自己要立刻審查得到,曉得心理是走在什麼地方,馬上把這個煩惱消除掉,「使觀心相續故」,恢復自己的清明,也就是所謂「了無意識」,沒有任何意識上分別的煩惱。上面這個「了」難啊!我們有時候還覺得意識空了容易,但這個「了」字可難哪!

 

在兩百多年前,滿清的初期乾隆那個年代,歷史上這幾十年社會的富庶到了極點,一般來講好多人生活舒服到極點,所以你看我們近代的文學藝術上很好的作品出現很多。中國人吃、穿的講究,也都在這個階段特別發展,名士如鄭板橋、袁枚等人也都出現在這個時期。這個時期青年人日子過到了什麼程度?如《紅樓夢》所描寫的,許多人家的生活太富庶了,所以小姐太太們在家裏天天想些花樣來弄。那個點心的花樣,有什麼叫菊花餅的羅,反正麵粉做的東西,你今天做一個像菊花樣子的,明天做一個像桃子樣子的,再按上一個個如詩如畫又好聽的名字,大家享這麼美的癡福。那個時代有一個年輕的世家公子,他說了一句名言:「平生不做無義之事,何以遣此有聊之生。」人生到了這個境界,每天不做一些無意義的事,真不知道要如何打發這個人生。活幾十年,這日子怎麼殺得掉呢?那真是我們這一代從戰亂中過來的人所無法想像的。人到了生活最富庶、社會最安定時,年輕人覺得沒有事情做的那個痛苦的狀態,因而搓麻將就是這樣產生、興隆了的。像這種情況之下,也就是煩惱,修閑生出來的煩惱。

 

災難固然給我們很多的煩惱,好日子卻往往給我們更多的煩惱,所以上面講,苦受你要檢查得到,樂受也要檢查得到。假使被樂受拉走了,那修行也完了。譬如我們有些朋友到了晚年,很舒服呀!這我知道的,退休了拿兩個錢,在家裏蹺起二郎腿,有電視可看,電視和你對愁眠,到了六點半以後,黃金時段的節目接二連三來了,人坐在那裏張著嘴巴口水直流,瞪著那個電視,這日子很好過耶!所以每天不打開電視,不看一些無益的節目,何以遣此有益的光陰呢?就是這樣一個環境,正是煩惱。樂受以後的痛苦,你知道嗎?因此這些心理的作用,念頭一起來,就要能夠檢查得到。這一句話講到實際的修養,學佛很難喔!

 

你每次生氣多久?

 

我們假定在測驗自己,先不論一個思想心念的對與不對,你現在坐在這裏,從八點鐘開始聽課,你當時第一個感想或第一個念頭是什麼?你很難回想把它抓得住,經已經飛過去了。也就是說,你覺察自己的心理不夠清楚,心不夠清明因此自己打了一大堆的妄想,給情緒思想牽走了,在很長的時間裏都覺察不到。再者,自己心理犯了一種錯誤的思想,要很久很久才轉過來。假使有個人逗你生一下氣,你起碼要三天以後氣才平得了,修養高的人兩個鐘頭,最高的人大概也要氣他個一個半鐘頭。所以,佛法修行見真章的地方在此。你煩惱一來,痛苦一來,念頭馬上覺察到,唉呀!我已經上當了。要能這樣已經很難。覺察到了,把念頭硬放掉,「折伏令盡」,那更難。令盡,盡就是說後面習氣都沒有。譬如剛才我講的這個朋友,他說:「你們不懂啦!我是不在乎這些。」這個習氣沒得盡,還有這麼一點,那不行。連這一點都沒有,這才叫做修止觀,學佛的觀心法門。「使觀心相續不斷」,這才叫做修持、修行。並不一定在打坐。打坐是練練身體啦!你在那裏打坐兩個鐘頭,實際上你那個心跑到哪里去了,你自己都不知道,那坐一百天、坐一百年也沒用。佛法主要在觀心。

 

「七善巧心。謂觀真理,不礙隨事巧修萬行故。」我今天也跟法師討論到,大凡學佛的人容易患一個毛病,儘管嘴裏講大乘,走的卻是小乘的路線,而且非常消極,逃避一切。真正大乘佛法絕不逃避一切,一定面對現實。真正的修持,在人世間最煩惱最痛苦當中去修持,這是大乘道。所以,修行當中要有什麼呢?要具備有善巧心。什麼是善巧心?就是一個善於利用、非常巧妙的心理。在世間修行你不斷修前面所說觀真如、觀心的法門,「謂觀真理」,說是求證空也好,說是要明心見性也好,在這件事中,「不礙」,不礙什麼呢?不妨礙入世,「不礙隨事巧修萬行」。你就在世間一切處境、一切事務中無礙地觀心、觀真如、觀真理。今天我在工廠裏做工,一邊把應該做的事做好,比人家都做得恰當,盡了責任,但是在這個蹭,自己同時又在修行,直心觀真如,在自然的觀心中非常寧靜,非常光明。今天處理公事,盡忠於公事,都辦好,而且心裏頭不妨礙修行。

 

所謂「隨事」,跟著事情在做人處世,而「巧修萬行」。修持什麼?假定入世的人,自己本身責任以內,盡心盡力做好,這只是小乘,要隨時隨處在修行上有善巧方便,如何利他?如何做到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等等?這才是「巧修萬行」的大乘。你說:「那假使我在工廠裏做事,或者管機器,或者管行政,哪有時間去布施啊!」不然呀!你處理一件事,假使這個東西做出來,不曉得到誰的手裏去了,你要希望買到這個東西的人能夠用得好,東西不會有問題;或者處理公務,希望這麼辦下去,受影響的人能得到利益,這就是隨時巧修萬種的善行,這樣才叫做學佛的人、修道的人。不過話又說回來,你說因此我做生意也不錯呀!金錢儘管賺,我心裏在做好事呀!真的是這樣嗎?這裏面一念之差,失之毫釐,差之千里,你在做生意中修,很好,但是巧到做了好事沒有痕跡,沒人知道,那才真是善巧方便了,也就是善巧心,菩薩的善巧心。

 

「八不二心。謂隨事萬行,與一味真理融無二故。」上面叫我們走大乘道,並不是一定要出世,而是指絕對地在隨時隨地修行。現在第八強調這之間還要做到不二。我們到廟子上都會看到「不二法門」的題字。不二就是一。假使我們寫一個——一法門,沒得味道,不夠文學味了。所以佛學、佛教了不起,文學境界高。不二即一,非空即有,非有即空,「不二」、「非空」、「非有」這是佛法常用的語法。好,那「非空非有」呢?

 

這究竟是空還是有啊!它也不給你下結論。可是你如果用論理的比喻來辯,是一個水桶嘛!這下倒掉水是空,那下進水是有,倒過來倒過去而已。但是把它當文學境界看,那就把你蓋住了。「耶!這個東西是非空非有的呀!」我們一聽:「高啊!很妙。」而且其實拿邏輯來分析,人家會說你亂講一頓,非空就是有,非有就是空,怎麼個非空非有法?所以,最後你只好拿禪宗來對付,禪師在這個問題上一轉身就進去了,不答覆你,因為水桶可空也可有,不能下定論。禪宗這個辦法最好。有時袖子一拂,拂袖而去,不理你。這一下,比非空非有還厲害!再不然,他在門中間一站,問你:「我是出來,還是進去?」你一點辦法都沒有,這是禪。

 

修梵行當中你要做到不二心,也就是一心不亂,「謂隨事萬行,與一味真理融無二故」,隨時在念念清淨中以善巧方便做種種事業。那拿禪宗的話來講,就是打成一片。什麼打成一片?與生活打成一片,在忙亂的生活中,我絕對是在超脫的極樂世界的境界。在最艱難的痛苦當中,乃至身上開刀,全身到處都拉開了,這個時候此心不二,非常寧靜,就在極樂世界的淨土中,要到這樣你的佛法才有希望。平常你吹的那個非空非有的不二法門,你儘管吹就是了,那個反正莫名其妙嘛!你說非空,我就說非有;你說即空,我就說即有。再不然就隨你蓋,太陽出來,好啊這是慧日當空,佛光普照。下雨了呢?沒有關係,慈雲法雨嘛!那既不下雨又不出太陽時如何?這是法雲地呀!有去不出太陽,有去沒有下雨。佛法講理要圓融,在論辯上可以給你轉圓融,引導人家去理解,但是真理只有一個,「不二心」,這是絕對要能在事實上修行,要非常老實,一步一步做到的。如果沒有打成一片,那就只有剩下兩片嘴皮了。

 

打成一片,你的身心完全和生活融合為一。這個生活包括很多,譬如說你白天能夠做得了主,你做夢的時候就做不了主了;白天時我說我什麼都不要,空的,做夢時自己就會去要了。這樣便沒打成一片。你說做夢也做得了主,我到年老或生病昏迷的時候做不了主,那也是不能打成一片。還有,有些人生活在艱苦的環境中,他能夠保持他的寧靜,這個人的人格很清明,心境很好,可是給他一個順利的環境,他就昏了頭了,他就撐不住了,這一樣沒有打成一片,沒有「不二心」。

 

「九無礙心。謂理事既全,融通不二,還令全理之事而相即入故。」事理不二是佛法中很高很高的境界,理論上如此。在你們學佛的年輕人當中現在最流行的西藏密宗的密勒日巴傳,裏面講到密勒日巴他修成功了,跟別的法師辯論,他問法師:「這個虛空,依你這個佛學道理,是空的呀!我說有,我爬上去給你看。」他一下就站在虛空上睡一覺,跳舞給對方看。那地下呢?「地下你們一定認為有,我說空的。」他就到地下,鑽下去又鑽出來,你看空的嘛!這就是說,修持隨時要合於理事不二,理到事就到。

 

所以,學佛必須要做到理到事到。事就是功夫,功夫不到,你那個佛法講得天花亂墜,沒有用。反之,你假使打坐,功夫做得很好,能夠騰空變化,在虛空裏坐著,不須要坐墊了,但理不透,等於心外求法,也沒用。我見過很有功夫的人喔!年輕時我碰到一個前輩的老軍官,海軍出身的。我們年輕開始學佛的時候都不曉得他,總以為他是個軍人。後來他看到我們就笑了:「你們學打坐幹什麼?」我說:「打坐想學道。」他說:「耶……你們年輕人搞這一套!」以後慢慢大家拉住他談過去的經驗。他當年曾到日本和英國留學,他說:「我看得多了,當年我在北京,碰到一個出家師父,他會修白骨觀。那個師父後來教了一個徒弟,能夠離地三盡走路。」我們很好奇,圍著他問:「那你有沒有看到?」他說:「當然看到呀!」十幾年以後,我才知道,離地三尺走路正是他本人。他是對我們扯了一個謊,轉了一個彎,方便妄語一下。不過假使你功夫到了,離地三尺走路,那都不稀奇。理沒有搞清楚,不悟心地法門只有異能,也不是佛法。必須要「事理既全,融通不二」,事也到了,有功夫,理也透了,有智慧。而且還要使它「令全理之事而相即入故」,這就難了。比如有人問:「有沒有西方極樂世界?」你說:「有呀!」「先生,你拿來我看看。」結果你把手一伸,說:「你看,我把西方極樂世界請到這裏來。」如果這境界是假的,你也應立刻玩得出來,然後再告訴對方神通也是假的、是夢幻。這就是「令全理之事而相即入」,事與理彼此套成一個。

 

「十圓明心。謂頓觀法界,全一全多,同時顯現,無障無礙故。」

 

觀法界是頓觀的,當時立刻剎那間便看清整個法界。法界的觀念包括了宇宙,宇宙的觀念在法界之內。法界是個抽象的名稱,宇宙則可以解釋代表無盡的空間與時間,至於有形的天體的觀念那更小了。法界的觀念是佛法特有,尤其是華嚴宗特別標舉,它概括了一切抽象的理則和具體的事物。

 

你要「頓觀法界,全一全多」,在一點上可以包涵了整個宇宙林林總總的境界,這是「全一全多」。所以《華嚴經》上有兩句有名的話:「於一毫端現寶王剎,坐微塵裏轉大法輪。」在一根毫毛,比如身上的毛掉了,那個嫩毛剛剛長出來,細得看不見,那個是毫毛。在那個毫毛的端上,「現寶王剎」,可以含藏整個宇宙、整個世界和無量無邊的佛世界。「坐微塵裏轉大法輪」,意思一樣,都是「全一全多」的道理,等於另一種說法——「芥子納須彌」。這法界可以「同時顯現,無障無礙」,頓觀得到,圓融無礙,這樣才是成佛。

 

我們現在報告了《宗鏡錄》所引用的這十種心,十種心就是一心。換句話說,大家現在喜歡流行講禪宗禪學,真正禪宗的明心見性,是這十種心一念之間皆具備了。理事俱全,才算明心見性,不是拿一朵花幌兩下,唉!好美哦!這樣就是禪。這十種心,就概括了唯識宗第八阿賴耶識,也將阿賴耶識的習氣完全轉過來了,這到成佛之地,才能夠完成。所以不要隨便,以為打打坐呀,參個話頭,咚……一下,這就是禪,那差多了。

 

即此十心,理行具足,且無理不能導行,無行不能成理。可謂即真如之理,成真如之行,無有一法,能出唯識之性相矣。

 

悟了以後的人要悟後起修,必須把唯識法相的百法明門的理事絕對地搞清楚,但不是拿這個作學者,而是拿這個觀察自己修行的心地。接著永明壽禪師又告訴我們,「無理不能導行」,理論不通,你那個修行功夫會錯的。但是,你說我光研究佛學,功夫不到,「無行不能成理」,你有理無功夫,那理也不成立了。在這裏不要失念喔!這一看文字,一下把它記住了。所以,唯識宗的學問修養,「可謂即真如之理,成真如之行。」真如代表諸法的本體,真如之理是形而上本體的道理,它要由形而下之事行證到形而上的理體,二者相即相入。想超凡入聖,達到這個境界,「無有一法,能出唯識之性相矣」。唯有一個法門,把唯識形上之性和形下之相二者搞通,那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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