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二十一章)===>>>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二十八章)
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二十一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二十一章 動心禪天遙
《宗鏡錄》四十四卷對於止觀的方法,也就是佛學修證的方法,尤其是天臺宗修止觀的法門,已經整個做了一個結論。四十五卷則介紹華嚴宗的基本理論與修觀的方法,永明壽禪師引用天臺宗的佛學和《華嚴經》教理的真義,我們首先要注意!這些文字看起來容易懂,實際上卻不然!千萬不要因為文字上容易懂就輕易看過去,大凡受過教育、懂得中國文字、研究佛學或禪宗的很容易犯此通病,以為文字懂就認為懂了,問題很大。
上次曾引用《華嚴經》:「於色塵中入正定,於眼起定心不亂,說眼無生無有起,性空寂滅無所作」,疏釋部他講到怎麼樣從眼根、色塵入定出定,我們曾經提過用看光的方法可以入定,然後怎麼從眼神經出定,繼續又說到事與理兩方面,所謂定的原則就是「制心一處,無事不辦」。
現在再來引用一部很傑出的論——《大乘起信論》,是修淨土宗、華嚴宗、唯識宗乃至一般研究佛學的必讀之書,幾千年來認為這著作是最了不起的。不過近代以來卻有梁啟超等一批人認為這部論是偽書,其理由是:中國人造的,因為文字寫得太好了。凡文字寫得太好的書都是假書,這一派的說法非常有意思,現在不討論考據的問題。
如起信論云,止一切相,乃至心不可得為止,而觀因緣生滅為觀。
《大乘起信論》是釋迦牟尼佛過後六百年,佛教界一位了不起的大菩薩——馬鳴菩薩所作,因其出生時,全國的馬同時鳴叫,為紀念此一因緣而名之。馬鳴菩薩的文學造詣高,是印度佛教界的大文學家,他的修持更不在話下,《起信論》是一本有關修持的學術性論著;而他的文學著作,尤其是詩歌更是膾灸人口,當時流傳非常廣,全印度人民讀其詩歌、受其影響,得人生無常,十之八九都想出家、修道。國王下禁令也禁止不了,因此跟他商量不要再寫文章了,再寫這個世界就非世界了!
《起信論》講佛學的基本道理,他解釋什麼叫止呢?止是修定,人怎麼得定?心念怎麼止?「止一切相」,注意這句文字!青年同學特別留意!像古文這種寫法,以外文來看,會認為不合邏輯。這句話可以兩頭解釋,「止一切相」就是停止了一切現象,文字很簡單,但是中文另有解釋,止就是得定那個境界,一切相,任何方法、任何事情都可以入定,「定」是一個原則,要到什麼樣的程度才叫止呢?這是第二個解釋。大家要留意文字,因為翻譯得太好,眼睛一晃好像知道了,翻過來一看並不見得懂。
心專一與了不可得
現在解釋第二個意思:一切相、一切方法都可以入定,念佛也好、修觀想也好、參禪也好……各種方法,得定是最基本的,但是初步如何先得止?心念之流如何停止、集中在一點?譬如大家打坐希望坐到沒有妄念,我們首先要弄清楚,假定坐到沒有妄念,只是假定,況且一般人很難真做到。假定坐到沒有妄念,那不是悟道,也不是得道,正是一個止相,心念止在一個沒有妄念的現象上。一般學佛好像有個錯誤的觀念,認為沒有妄念就是得道,那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還不止!因此,對於這一點,首先要辨清楚。
那麼,實際上的止呢?不一定什麼念頭沒有。譬如有念,念佛或者密宗修觀想,這是有念,你能不能止在這一念?如果不能做到止在這一念而起修,所有的功夫都是白作,不管你打坐坐得多麼好,至少臨死的時候抵不住了,抵不住身心四大分離的痛苦,就如同平常身體上一點小病痛,你不能克服就是止不了,就是你受陰的這一念沒有止,那根本沒有用,你儘管打坐坐得好,同修道學佛不相干。這個觀念首先要認清楚。
現在回過來看,依據馬鳴菩薩《大乘起信論》上說:「止一切相」,假使在一切方法上達到止的境界,這當然是好事。「乃至」,進一步「心不可得為止」。剛說初步止在一個念上,不過是止的一個現象,這個現象是什麼?止在一個沒有妄想的境界,還是「有心地」。地就是地步,還在有心的程度上。悟道的人是達到「無心地」,才初步可與羅漢證果的境界相應。我們特別反覆解釋這些古文,提醒青年同學留意,不要認為自己看得懂中國字,要深入。他說,在一切相上,用任何一個方法,假使能夠達到止的程度,甚至進一步,比任何一個止的程度還要高,到達心了不可得、無心可得這個境界,才可以說是得止。這是《大乘起信論》告訴我們的。
第一步,「止一切相」是初步修定,也就是上面所說的「制心一處」的止,這還是有為法、有心地。第二步,由有心地達到無心地,此心了不可得,禪宗祖師喜歡用了不可得這句話。如果眼睛閉著,心裏空空洞洞,你說已經了不可得,那你正有所得,得什麼?得個「了不可得」,那個心多大啊!多大的妄念在那裏!所以,你真的達到心了不可得,能與羅漢修行的境界相應才叫止。但是進一步要自己討論,假定達到無心地境界,既然無心是萬事無知嗎?如果達到無心地,所謂證到果位是萬事無知的話,那何必學佛?那是學死人,或者學成功而變成一個木頭人麻木不仁,那何必佛?這種佛法在世界上根本是騙人,我們何必受騙!
理與事齊,定和慧通
所謂止觀雙運是止中有觀,定中有慧,在心不可得中間而「觀因緣生滅為觀」,自然而然,這個自然而然是觀,在佛學上就叫做「無師智」,亦即「自然智」,自然而來,禪宗大師常引用佛經的話:「法爾如是」,自性、本性上有這個功能,真到靜定的時候,大智慧爆發,慧力非常強,能一悟千悟,一通百通,無所不通。所以,大止大定中有靜觀,這個時候自然觀到一切萬法皆是因緣生滅,看得非常清楚,此時即是「止中有觀」,所謂止觀雙運。
「或以理觀對於事定。」或者在這個情形之下,對一切事理深刻地觀察透徹了,也可以得定。中國有句老話:「學問深時意氣平」,由學問或思想研究真到了家,也能得定。所以讀書、作學問要參透,鑽到底鑽通了,也可以得定證果。做功夫定到了極點也可以開悟、證果,就伯你是個半吊子!我經常跟同學講,不要弄得佛也學不好,人也做不好,兩頭落空,何苦搞這個事。基本上我強調應該先把人事研究好再來學佛,連世間的學問都搞不好還來搞這個,結果是兩邊無著落,生死兩難,進退不得,那千萬不要玩這一套,不要以為佛學很好聽,喜歡來湊熱鬧。
所以說「理觀對於事定」,理真正到了最高處,也達到空定的境界。
通禪的孔子和孟子
此經云,一心不動入諸禪,了境無生名般若是也,或俱通二。
這兩句話是《華嚴經》所說。一心不動進入到一切禪的境界,也就是說,一心不動才可以進入禪的境界。要注意這幾個字,因為這些文字很容易懂,但我特別為大家挑出容易誤會的地方,不然你一晃眼就溜過去了,認為一心不動就是禪,那錯了!一心不動才可以進入禪的境界,心不動並不是最高的境界。譬如佛法未傳入中國以前,孟子早已說過「四十而不動心」,他修養作學問到了四十歲才不動心。我們年輕時讀四書、讀孟子,那時正是五四運動後一股潮流都在反對傳統文化,有同學講笑話,同現在年輕人一樣的調皮,孟子說四十而不動心,你看梁惠王罵他:「叟,不遠千里而來……」,孟子一下發脾氣的話都出來了,早就動了心。
那麼,什麼叫「四十而不動心」?孔子講自己的修養是:「十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你們六歲讀幼稚園,孔子十五歲才立志讀書。「三十而立」是說身體不大好,三十歲才站得起來嗎?不是的,這是講做人到三十歲而立定了宗旨,非向這條路上走不可,等於佛家講發願。十五歲志於學,經過十五年的猶疑、痛苦、煎熬、煩惱、矛盾,到了三十歲將中年階段,才確定人生該走這條路。再加上十年修養、讀書,「四十而不惑」,到了四十歲再不動心,沒有懷疑了!「五十而知天命」,然後到了五十歲才入門,悟道了。「六十而耳順」,耳朵順了,兩隻耳朵又不是驢子,哪有不順的?難道六十歲以前耳朵不好,到了六十歲才掏通?不是的。到了六十歲,善惡是非化得平了,真到了禪宗所謂的重關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最後七十歲才算到了家。這是孔子對他一生的報告。
他也是講四十而不動心,四十歲是很重要的一個階段,不管男女,孔子說後生可畏,年輕人不要輕視自己啊!「安之來者之不如今」?你哪里曉得將來的人不比我們高明!但是孔子也說「四十、五十而無間也」,到了中年沒有成就,什麼搞頭都沒有,一切念頭無用了,這個人衰下去了,淘汰了。這個中年關頭很重要,所以古人有句話:
人到中年萬事休,月逢十五光明少。
一年有十二個十五,但是大半看不到真的圓月;人到中年差不多了,後來我們把它改成「人到中年飯自兜」,添飯都要靠自己添了,年輕時有父母添。這是講到不動心所引出來的閒話,卻說明一心不動並不是悟道,那是調理自己心性的一個方法的一種成果、一種現象的一點。能夠做到一心不動,進一步才可以進入禪的境界,不要認為一心不動就是禪,那錯了!
「一心不動入諸禪」就是講定,與剛才所說「止」的道理一樣。那麼進一步呢?定中有觀,在這個境界上一心不動,在定中,自然智的智慧發起。「了境無生」,這就難了!定是一個境界;亂也是一種境界;被人打一拳昏過去,昏是一種境界;喝醉了,醉也是一種境界;喜怒哀樂都有各種不同的境界,你真到了一心不動,一念不生,也只是個境界而已!這是定的境。在這個時候發動自性的智慧,了了境,無生,生而不生,一切境界都是無常的、變動的。你說定,定不會變動嗎?定也隨時在變動。譬如現在在坐大眾跟我一沒有入定,你在打坐,你以為坐中是靜嗎?坐中是大動哦!它隨時隨地在變化,一層一層鬆懈,靜、靜、靜,慢慢進入最靜的境界,也是最大的一個行動。拿宇宙的法則來講,這個宇宙沒有靜止過。
有人說中國文化吃虧,與西方文化比較,中國文化主張靜,西方文化主張動。我說根本不通,中國文化哪一本書是主張靜的?中國文化從《易經》來就闡明宇宙是不斷在動的,所謂靜止,是相對、緩慢的動。地球動得很快,但是我們感覺不到。譬如坐在汽車、飛機上,如不向外看,你感覺不出其速度之快,反覺安詳,動得最大時,你反而感覺到是靜。由這個理由,諸位要瞭解,你以為打坐在靜嗎?打坐的確在動,這個動、靜之間的道理非常深刻,不是簡單幾句話所能瞭解。
宇宙萬象發生之秘
那麼,在這個時候,定靜也是一個境、也是無常,你現在入定就有定,你不入定就沒有定,它不是永恆不變的,不是諸法皆是無常,而它本來無生,生而不生。我們看田野中的草尤其清楚,唐人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草每天的發生,也都過去,過去又不斷生長,它生而不生,永遠沒有回頭,也永遠沒有斷絕過,就是在這麼一個變化無常的狀態進行。所以你在定中了境無生。他用一個中文「了」而不是用「知」境無生,這個「了」字也可以解釋為瞭解、知道了,但是也可以進一步解釋,比瞭解還要進一層:完了。此話怎講?用台語講就是清潔溜溜。「了境無生」,生而不生,無生並不是死個東西,也等於《易經》說的,生生不已謂之無生。生而不生,不生而生,懂得了,就是般若。定中悟出來的,能夠了境無生的,這個智慧不叫智慧,叫般若,表明佛法之智的殊勝。「是也」,這兩個字是永明壽禪師自己加上的:就是這個道理。
「或俱通二」,或者有些人智慧特別高,修持上的功夫到了家;學問智慧也到了家,兩頭通。那麼,真是了不起!
緣的道理和三昧的事功
此經云,禪定持心常一緣,智慧了境同三昧是也。或二俱泯。
《華嚴經》提出一個道理。我們修禪定時,要保持心境在一緣上。禪定與禪宗有差別,禪定偏重於功夫,由四禪八定到達聲聞、緣覺、菩薩大定,乃至到如來正定的境界,都是屬於禪定。禪定是個總名,禪定三昧種類非常多,普通的禪定就是能夠持心,要注意!我們講修持、修行,就是保持你那個心境常常在一緣上,這個緣字就是拴住,拿一樣東西,立一個目標,拿一條繩子拴著沿繩面走,緣者沿也,勾住、抓住的意思。
譬如讀《孟子》「緣木而求魚」,靠木頭爬上去叫緣木,抓住一個東西,緣就是把握住。「心緣一境」,你念要把握住。「心緣一境」,你心念要把握住一個東西,等於走路拿拐杖。譬如修淨土的人,抓一句佛號,就是一個緣,此心念念在一句阿彌陀佛上,就是心緣一境。又如修密宗念咒子的人,或作某種觀想的,他心裏隨時隨地在這一緣上,而平常照樣做人做事,照樣吃飯、走路、做生意,可是這個意境始終在心裏所要緣的那個緣上。那個現象叫修止,並非說修止修定,人就不要走路、不要動了,一天到晚坐在那裏學死。定是你的心境、意境永遠保持在定中,外形的變化不管,你去當運動員也可以,跳舞、跑步也可以,可是意境始終在制心一緣。
所以,禪定是持心法門,永遠持著這個心。假定大家打坐的時候心境很好,其實並不好,坐在那裏像水上按葫蘆一樣很吃力,心中妄念紛飛。然後偶爾與妄想的境界不同,因此錯覺以為自己坐得很好,實際上是自欺的話。不過有一點好處,身體血液下降一些,心臟速度、腦波速度跳慢一點,心理上淨化一點而已!因此說好啊!好啊!自欺欺人。所以持心沒有持好,不能能專心於一緣,永遠不能得定,就是說,你能不能做到行、住、坐、臥都心住一緣。
假使禪定持心得一緣,得到這個境界才是真正的止。那麼,在定中自然有慧。「智慧了境同三昧,這個時候,定中所發的智慧了了一切境界,定也是境界,此時自然的智慧瞭解了,境界瞭解了,定慧等持。注意「同三昧」,同真正的有所成就、有三昧境界的人,差不多相同了,並不是說你已經證到了三昧,而是有相同之處。這些地方是重點,稍不注意一個字就解釋錯了!
辨別幾種定慧類型
「或二俱泯」,再進一步,有些高度智慧的人,有時候也不求定,也不求慧,兩樣空了。「泯」,不作死亡、斷滅或枯槁解釋,它是活潑、充滿滿的,因為連定慧的束縛、限制也沒有。或者定慧兩種都不用,或者定慧等持,同樣到達這個境界。
定非散,或即觀之定,但名為定,如觀心性,名上定是也。或即定之觀,但名為觀,如以無分別智觀,名般若是也。或說雙運,謂即寂之照是也。
這段完全是佛法的因明,也就是普通所講的邏輯分析,分析得非常細,其實分析到最終還是分析每一個人自己修持的心理行為,要你反省、觀察自己的心理狀況。
他說,再進一步是「非定非散」,這是最高境界了,很難!沒有入定,跟普通人一樣,但普通人在散亂中,他卻沒有散亂。當然這個境界很難體會,姑妄言之姑妄聽之,真到達這個境界就是大菩薩修持,不是定,但也不是散亂,這就是所謂自然智。
或者「即觀之定」,在智慧觀照的境界中就有定,這種現象的成分偏於定。「但名為定」就叫它為觀中的定,譬如參禪的人走觀心法門、觀念頭的路線,由觀心性、觀理而進入這個境界,可是它的重點偏於定,所以也叫定。由觀心性、觀理而入定的,「名上定是也」,所走的路線比較高一點,,好比坐直升機。
修持法門因人的性向、根器不同而有差別。還有一種「或即定之觀,但名為觀」,有些人性向偏重功夫入定,在定中啟發了自己的智慧,這個也可稱它為觀。「如以無分別智觀」,此乃等於在不分別一切法中自然而觀,叫般若,不是普通的觀,而是永遠在定中,無分別的觀,雖然能夠觀一切理、通一切智,卻是沒有妄念。這個「無分別」是反映第六意識無分別,到達七、八兩識所起的作用,不屬於分別、無分別的界線。那麼這種情形偏向慧觀的成分多,因此叫它觀,這種觀在佛學名詞上謂之修般若,以智慧為依歸。
「或說雙運」,還有一種人,止觀雙運,他的性向根器是定中有慧、慧中有定,定慧等持。這種根器特殊的,可以多頭同時到達。
「謂即寂之照是也」,所謂「雙運」的心性是隨時住在涅槃寂滅的境界中。「寂」超過定的境界,有個「定」還忙得很呢!忙什麼?忙著入定。到達了涅槃自性寂滅,非定非散,無處而不寂滅,到處是清淨,那麼這個時候的清淨不是死寂的,它是生機活潑潑,充滿愉悅、快樂的,所以寂中有照,「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寂中有照,自然的「寂之照」才可以說到達止觀雙運的境界。
所以局見之者,隨矚一文互相非撥。偏修之者,隨入一門,皆有克證,然非圓暢。今此經文巧顯無礙,略分五對。
作者永明壽禪師發出最大的感歎!我們看到佛教界、佛學界修行的,古今中外天下烏鴉一般黑,這在宋朝初年也與現在一樣。他說有些智慧不夠、心念狹窄局限於自己偏狹的觀念,自己從哪個法門入手,或者看了某本書,就先入為主認為自己所學才是究竟,別人搞別的就仇恨,結果互相排斥、批駁別人的不對。這是講見地的錯誤,也就是講心性主觀成見的錯誤。
「偏修之者,隨入一門,皆有克證,然非圓暢」。剛才提到華嚴境界,華嚴是圓頓之教,上上根器一悟通悟;中下之智先開一門,再慢慢開多門,一步一步來。修行的方法也是一樣,有些人全修,什麼都會;有些人偏修,而偏修的人多。「偏修之者,隨入一門,皆有克證」,偏修的人隨便選擇一個法門都有好處,修好了,要承認他也有克期證果的證驗。但是如果把自已的智慧見解陷入修持一門的心得經驗中,那就走入小路了。
總而言之,有些人從學識入手,有些人從修持入手,有所偏差的,永明壽禪師歸納為四個字:「然非圓暢」,都沒有到達學佛圓滿自在暢通的程度,換言之,就是不通。
「今此經文巧顯無礙,略分五對」。現在《華嚴經》所講的修證的境界,是事理合一、極圓頓的境界,經文內容呈現高超巧妙、事理無礙的意境。那麼歸納起來分成五對,即正反相對有五。到此暫時停住,下次繼續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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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二十二章 佛國隨俗世還真
第一對根境無礙,謂觀根入定,應從根出,而從境出者,為顯根境唯是一心,緣起無二,理性融通,是故根入境出耳,境入根出亦然。
「第一對根境無礙」根是指六根:眼、耳、鼻、舌、身再加上意識思想的意根。大家都想學佛成道,你說拿什麼去成?做門要找木匠,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必須把工具備好,修行的工具何處找呢?我們本來有的,就是父母所給我們的身體的機能。譬如念佛法門用頭腦意識、心理意識來念;或者有些人聽呼吸,則是用父母給的鼻子呼吸,以耳朵來聽,一定要用這個「根」。「境」呢?是與根相對的外境,譬如鼻子管呼吸,呼吸作所緣外境觀之;眼睛能夠看一切光色,光色是物理世界自然的現象,也是外來的。
所以說根境是第一種相對,根境要無礙。普通人根境是有礙的,拿眼睛來說,眼睛沒有障礙嗎?眼睛很好,既沒有近視也沒有眼疾,就算近視戴上眼鏡也沒有障礙!其實障礙大了!人白天能看,黑暗卻看不見,而狗和老鼠在黑暗中看得見。像這些問題釋迦牟尼佛在世時,弟子就問過他,人的眼睛為什麼白天看得見,夜裏看不見,佛說這是因為我們眼睛虹膜少一種色素,而狗眼睛是紅色的,就是現在所謂紫外線、紅外線之類的,所以夜間也看得見。佛答覆得很妙,現在看起來非常科學。實際上我們的六根如果修持成成就,可以達到無礙境界,普通是有障礙的。
年輕同學研究古代佛學就要在這種地方加上新觀念,「根境無礙」只是一句古文,然而透過這句話可以瞭解,人的生命功能是無限的,只是我們沒有把自己生命的功能發揮出來,因此而受障礙。如果能把生命功能發揮到極致,人也可以修到天眼通,使眼根不受色塵、物理的障礙。那麼天眼通怎麼來的?修來的,怎麼修來的?不是菩薩給你的,是你生命功能本來具有而把它發揮出來,怎麼發揮?還是靠你本身的工具,它的方法只有兩個:定慧。
「觀根入定,應從根出」,這幾個字你體會一下,文字都看懂了,但是進不去。譬如拿眼睛、眼根來講,怎麼樣叫「觀根入定」?從眼境界上進入定境,做得到嗎?做不到!兩眼一閉,前面黑洞洞的,定不定呢?還怕鬼呢!定什麼!甚至有些看光,練境界、練神通,亂七八糟就來了,神通沒練成,神通的兄弟「神經」得到了,然後眼睛也有了問題。
因此,怎麼樣才能觀根入定?再拿眼睛來說,見而不見,不見而見,這樣就由眼根入了定。譬如觀自在法門,是從眼根入定,眼根而出;觀世音法門聽而不聽,不聽而聽,從耳根入定,耳根而出。所以「觀根入定,應從根出」,重點在「應」字上,應該從根上出定。「即此用,離此用」是禪宗馬祖道一大師告訴百丈禪師的原則。在這個時候,就這樣從根出定。當然有些人不一定如此,並不是說他不對。從根入定而從境跳出的,出到哪里去呢?智慧生出來,解脫了,不受境界的限制。佛法的目的在求解脫,初步在解脫生理習氣的障礙和心理習氣的障礙,這是兩層哦!然後才能進一步解脫物理世界的障礙,而超越物理世界、超越身心。超越以後跳到哪里去?還在身心中,自在而已!非常自在。
所以有些人可以從眼根而入,從色境出定。我們眼根所觀是相對的外境的色塵,色塵是佛學名詞,亦即物理世界的光色。利用眼睛入定,何謂入定?心念止於專一的境界。然後眼睛對色塵而出定,怎麼叫出定?達到身心解脫的境界,此即「從境出」。
然而「應從根出而從境出」的基本原理呢?「為顯根境,唯是一心」,不管根與境,基本原理是心物一元,所以說根境二者相對,唯是一心所變現。這個心不是西方哲學所講「唯心論」的心,也不是意識思維分別的心,意識思維分別只是心的一部分作用,換言之,是第六意識的作用。這裏所講的心是形而上,本體的心。本體起用的心,唯是一心。
佛法的理性
那麼接下來說「緣起無二,理性融通」。眼根是緣起性空,物理世界也是緣起性空。譬如眼前所見之光,是因電燈開了,而電燈是因緣所生,因有人發現電的原理等等許多因緣湊合而有亮光的境界。而亮光照見滿堂的人,也是許多因緣湊攏,使一群男女老幼會聚一處。這些都是因緣湊合、緣起性空,本來在大家沒有來以前,這層樓是空的;過一會下課了,人群散去,又是空的。一切現象都是因緣偶然的聚合,因為性空,所以有緣起的作用,緣起性空,性空緣起,這是佛法所講「因緣所生法」的理論,不過仍是基本所在,「緣起性空」還不是最高處。
「緣起無二,」 無二就是一。在這裏再插入一段話,「緣起性空,性空緣起」這兩句話八個字,可以寫成一部博士論文的專論,可以從科學、哲學、文學、宗教各個角度表達,然而最後都是無二之理,真理只有一個。那麼在「緣起無二」這個基本原則上達到「理性融通」。這個理性不是指現代人用的術語「理性」,現代名詞是表示道德行為學或者科學理性方法以及哲學理性主義的專有名詞。通常我們說這個人有沒有理性是現代的用法,也是借用佛學名詞。佛學在唐宋已用「理性」二字,這個理性是指形而上,至高無上、本體第一義的真理。這個「性」是一切眾生的至性、本體。所以不要把理性的意義與現代人所講的理性混為一談。
他說在這個道理上我們懂得了「理性融通」的基本原理。「是故根入境出耳」,因此你可以做到從眼根進入定境,從色塵的境界出定。注意「出定、入定」,有些人在觀念上以為出定大概是從頭頂上出去;入定是從頭頂進入。在此要反問你,出定的出到哪里去?入定又入到哪里去?定是無所謂出入的,一個偶然靜止的狀態叫「入定」;把這個靜止的狀態變動了叫「出定」。出定、入定只是兩個方便名稱。如果把觀念搞錯了,以為是頭頂戳個洞跳出一個嬰兒翻筋斗、跳舞,那是神經分裂。
相反地,「境入根出亦然」,也有些人先從外境進入定境,從眼根而出定。現在我只是簡單講一點原理,什麼叫根境入定的方法,非專修的實際經驗無法懂得。所以我們不免會怪看佛經沒有用,看了半天沒有心得,那你只能怪自己,不能怪佛經。佛經在原理之中有方法,只是你找不出來而已!也可以說是自己讀書不留意,如果把每一本書前後連貫起來,方法都在其中,這是第一對的道理。
學問裏嘗得禪滋味
第二對理事二定無礙,謂分別事相應入事定,而入理定;欲觀性空應入理定,而入事定,以契即事之理而不動故。入理即是入事,制心即理之事,而一緣故。入事即是入理,而經文但云入正定,不言事理及乎出觀,境中即云分別色相,斯事觀也;根中即云性空寂者,理觀也,亦合將根事對於境理,以辯無礙。
這一段就是佛學,一些年輕同學看現代白話寫得佛學很好看,這一段卻是佛經的話,每一句話含意深廣,都是可以寫專書的。
《華嚴經》所提出的第二對是「理事二定無礙」。理是理性的,剛才講的理性就是學問之道,從佛學的思想進入;事是做功夫,專門從打坐、從修戒定入慧下功夫。理與事二者皆能達到如來大定最高境界,沒有障礙,不起分別。本來理與事二者是相對的,我們經常感覺到,孔子說四十而不惑;孟子說四十不動心,而我們很難得不惑、不動心,有很多地方是我們搞不清楚、無法搞定的。世界上有許多事,在道理上這樣做絕對通,到事實面來行不通,這類矛盾多得不勝枚舉。譬如錢,在理論上,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資源是大家的。天下的錢乃天下人的,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理論上通,事實上做不到。世上有許多事,理與事二者很難合一。「理事二定無礙」我們在理上懂了,應該馬上悟道、立刻入定,結果不能入定,可見事理二者絕對有障礙。做到了「事理二者無障礙」,達到最高境界,就是所謂悟道、圓通了。他先講原理,原理也是事。
「謂分別事相應入事定,而入理定」,我們用邏輯方法去思維、推理,完全靠意識起分別作用,分辨到極點,也就是管子所講,「思之思之,鬼神通之」。最後由事理窮到極點,分別事相,「應入事定,而入理定」,應該走到定的境界裏,結果契入形而上最高的理,那就是宋儒所講:「思入風雲變幻中」。
精神可以入神,真正作學問,思想到極點,分別事相,理窮到極點而得定,事理無礙。
「欲觀性空應入理定,而入事定」,契就是相合,事理合一。所以禪宗所講的證悟是事理合一,即由契理而使禪定到了家。此所以為什麼禪宗以禪為標榜,以事入理為重要;以修定起慧為重要。因此契到相合於事理,自然到達如如不動境界。所以說,「入理即是入事」,真正學問到達了,一定得定、成佛。所以釋迦牟尼佛在中國古文的翻譯為「釋迦文佛」,換言之,他的文化成就登峰造極。
同樣的道理,「制心即理之事,而一緣故。入事即是入理」,有些人從功夫入手,只要制心一處,修定修止觀,用任何方法,「制心即理之事」,這事修便是理性的開發。要注意!很多學佛的朋友,尤其年輕同學,我們也從年輕人過來,很入迷於方法,這裏學個法,那裏求個法,反正這種事很簡單,要哄他,隨便編個東西就是一法,他就被你這個法給困住了。其實任何方法有個基本原理,就是要你制心一處,「而一緣故」,因為你做到心一境性,制心在一緣上,「入事即是入理」,你功夫到了,理也通了。
對境已入定,心在看時亡
「而經文但云入正定」,永明壽禪師在這裏點出什麼叫入正定。佛經叫我們學佛入定,只叫人入正定,哪一種是正定?我打起坐來端身正坐,就沒有入歪定,也沒有入弓腰駝背定。那麼,哪一種叫正定呢?正定就是事理圓融。「不言事理」,不再由事理兩對立面去講。
「及乎出觀,境中即云分別色相,斯事觀也;根中即云性空寂者,理觀也」,永明壽禪師把佛經修持華嚴境界的方法作了一個分析。這一卷摘述華嚴境界的文字仍是序論。
「及乎出觀」,如果真瞭解止觀的方法,跳出觀慧地境界,「境中即云分別色相,斯事觀也」,在那個現有的境界中,譬如我們現在的境界是電燈光下滿堂人頭,這是一個境界;後坐的人眼睛一掃,滿堂後腦,這個就是觀境。當我們眼睛看到後腦也好,頭髮也好,就起分別的意識,前面坐的是男同學?女同學?或年紀大的、頭髮白的、花的……等等,自然意識有分別色相的作用。這個分別色相是事觀。真實的世界,眼根一看,第六意識的分別意識一配上,就看出是個什麼環境,這是普通人的心理作用。
那麼,進一步利用普通的心理作用進入佛法呢?佛法所說的定並不一定叫你盤腿,就是利用目前的境界,大家眼睛一張,分別前面的色相,觀察到這個境界,回光反照馬上入定,任何姿態都可以。入定並不是看不見前面的境界,心就好像一面鏡子一樣,照見這個境界,與心境了不相干。不這個味道就可以體會進去了。所以在境界中言,分別色相是事觀的道理。這個「事」前面要加個「斯」字,斯就是即,即事觀也,白話解釋就是:拿現在眼睛前面的環境,就可以進入定觀的境界。不一定要入山林。坐在後坐的人往前看,就如同觀看一片森林,入定了。
但是相反的,「根中即云性空寂者,理觀也」,剛才提到對觀境的描寫,假定在場眾人看到前面這個境界,意識馬上起分別,即事而觀的時候,這就是事觀。但是當你回轉來對你生理上的眼根來說,理論又不同了,自性空寂,無能觀之性。意識分別心理是第六意識的作用,一般修行使第六意識不起分別並不是見性,那個能觀的作用,自性本空,這個就是理上之性,所以叫做理觀。反照自己,觀自在能觀之性本空,此即是理觀。
「亦合將根事對於境理,以辯無礙」,進一步呢?也可以將根與事綜合而為智慧的修法。眼根與外面的現象,亦即根識與外在境界的理性結合,當下即悟,這也是禪宗的辦法,「歸來手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一切不必空,就可以達到分辨而無障礙的境界。
大家要注意!佛法最容易談空,真正佛法有所謂五方佛,代表東方的藥師如來;西方的阿彌陀佛;南方寶生佛;北方不空如來,這包含了宇宙的大奧秘;這樣分配五方佛所代表的方位,是有大道理的。學佛不要空啊空!還有不空如來在那裏等著,這都是釋迦牟尼佛介紹出來的,他創立這一套系統的理論是個什麼東西?我們要搞清楚。如果這個時候我們會通了,可以綜合根境理事而無礙。這是第二對華嚴宗修持的方法原理。
佛國隨俗世還真
第三對事理二觀無礙,謂欲分別事相,應從事觀起,而反從理觀起,以所觀之境既真俗雙融法界不二故。分別事智即是無生之智,二觀唯是一心故。亦應將境事理對根事理,以辯無礙。
事是功夫,理是理論,觀是智慧觀察,由思考、思維入手無障礙。
現在我們用普通語句表達,覺得非常吃力;如果不用普通語句表達,那很輕鬆,大可依文解義,用東西方哲學一大堆名詞解釋,堆砌文字,就是一大篇章,不過堆了半天還是一個人工造景的假花園,假人、假山、假亭、假流水,寫文章本來就是造假庭園,愛怎麼想就怎麼想。現在我們不走這個路線。
「謂欲分別事相,應從事觀起,而反從理觀起」,你要認識自己第六意識能夠起分別,起思想作用的這個境界、功能,應該從現實事件上反照觀察自己的心理狀態。換句話說,一般學打坐,尤其學參禪、修止觀、念佛;都是走這個路子,為什麼呢?要你在那種環境的影響下,先觀察出自己第六意識分別心的作用。這就是「欲分別事相,應從事觀起」。
但是有些人,乃至有些經典,走相反的路子,「反從理觀起」,不從內心反省、不從第六意識下手用功,反而從做學問、研究理論著手。學問是學問、理論是理論,同我不相干。知識份子容易走入這個路線,理論得很多,事情過不去。「反從理觀起」,他說事實上真到家的人,從理觀起也可以。
「以所觀之境既真俗雙融法界不二故」,先觀察外面,由事物境界之理可以達到「真俗雙融」。「真俗雙融」難了!真俗是兩個佛學名詞。什麼是真?得了道成佛證得自性真如,成道是達到超越世間的真理。物理世界、人事,三界以內都是世俗的。小乘佛法是離開世俗,專門修道,才能證得真如,所以出世法與入世法分開。大乘佛法不然,「真俗雙融」,即真即俗,至高無上的道在哪里?就在人世間的世俗中。那麼,你說佛法在哪里?佛的西方極樂世界有沒有世俗呢?一樣有,有蓮花、七寶行樹、鳥唱歌……,一天到晚念佛念法念僧,同我們一樣在念,真中有俗,俗中即有真。換言之,這天地,善中有惡、惡中有善;是中有非,非中有是;清中有濁、濁中有清……,一大堆,最快的利嘴說一萬年也說不完。真俗不二,這是理上。
事實上呢?你看佛教諸尊的標誌,只有出家的聖人羅漢們剃個光頭,穿得簡簡單單,一切捨掉,表出世法。諸大菩薩可不然哦!又抹胭脂,又擦口紅,又掛纓絡,每位菩薩打扮得比我們還漂亮,大菩薩沒有出世哦!他真俗不二。所以離俗即違真,認為有個真如、有個道可以出世也不對。如果有一個世界可以跳出,你跳到哪里去啊?我經常問同學一個問題,大家口頭學佛都會講:「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我說慢點。跳到哪里先要找好地方,佛有說過有個第四界可跳嗎?「不在五行中」,第六行可沒有哦!所以大家不要口頭亂講,自己要認識清楚,必須真俗不異、真俗無礙。真俗無礙還是片面的,要達到「真俗雙融」,即真即俗,入世間即是出世間,真出世間的人,也就是真入世間,所以釋迦「文佛」,這個道理我們由此可以瞭解。
為什麼是「真俗雙融」呢?因為法界不二,用現代話說,真理只有一個,沒有兩個。如果非要這樣跳出來修才能成道,留了頭髮都不能成道,那法界有二了!跳與不跳、出與入都是雙融雙泯,不出也不入,出也即入。
分別心是般若智
「故分別事智即是無生之智」,注意!一般人學佛以後都害怕妄念,換言之,害怕分別心。這種學佛犯了一種毛病:不從智慧上、事觀上著手。他告訴你「分別事智即是無生之智」,分別智就是道智,沒有它,你還成不了道呢!就是這麼一件事,吃飽了飯,嫌飯討厭,沒有飯你飽不了肚皮。年輕入學佛說沒有分別心就是道,我反問,那釋迦牟尼佛為什麼講那麼多啊?釋迦佛講的是菠菜(般若),我問菠菜與青菜差錢?他把分別智一轉就是無生智,轉其名而不轉其實,看你能不能轉這一轉?這一轉就是最難轉,理上轉還不是事上轉,你想在事上轉這個境界,三大阿僧祇劫也轉不了。這不是功夫,這是智慧。
所以,禪宗永嘉大師有「一宿覺」之譽(此公案請參考《六祖法寶壇經》),他見六祖時,沒有說話,故意傲慢,繞著六祖走了三匝,持杖而立,沒有恭敬頂禮。六祖說何方大德!呵斥這個年輕人如此傲慢,說了幾句話,彼此契合,永嘉便跪下了。最後六祖又問他:莫非你起分別心?永嘉大師答:分別本來就是在無意的狀態,也不錯啊!六祖說:是的、是的。永嘉大師本來談完了話準備走,從浙江跑到廣東,路途遙遠,六祖以這個印證的因緣,留他在曹溪住了一晚,所以叫一宿覺。
分別也不錯,非理透不可。所以大家想去妄心,求真理,想去妄想而走入定境界,萬生萬劫也修不到,修到了也是大外道。非般若度、大智度不可。大家在這個地方請特別注意!
「二觀唯是一心」,因此你要曉得,不管理觀、事觀,都是一心的作用。
「故亦應將境事理對根事理,以辨無礙」,所以外境的事理,還有分別心意識的事理,要辨別清楚。學佛是非常重因明邏輯的,頭腦要清楚分辨。
第四出入無礙,以起定即是入定故,起定而亂。
剛才提到什麼叫出定,什麼叫入定,「以起定即是入定故,起定而心不亂」,這是大原則,是佛法的大定。你真以為有個出定、有個入定?以為有個影子放光?可別入迷了!有沒有這個作用呢?有,但理通了又不同。有人說死了以後要從頭頂上走,何必一定從頭頂走呢?我說哪里不可以走?渾身八萬四千個毛孔哪里不可以出入?如果修成功了還有這樣的限制,那我不修了!
所以,如來大定無出入,起定即是入定,散亂即是定;定即是散亂。「故起定而心不亂」,此乃是真定。如果打起坐、閉起眼睛是入定,下了坐就沒有定,那不叫修佛,叫修腿。把腿一盤就有佛法,沒盤腿就沒有佛法,難道佛法只是兩腿法?所以要起定而此心不亂。無出入之境,無散亂之境,隨時在定。
事理配根境,四通並八達
若以事理相望,應成四句,謂事入事起,事入理起,理入理起,理入事起。
「若以事理相望」,那麼,這個道理要深入研究,必須「以事理相望」。「相望」是中國古文,拿現代白話講說是這個事實和理論,兩相對照比較起來,或者說兩頭對等比較,古文就是四個字:事理相望,構成四個綱要。
「應成四句,謂事入事起,事入理起,理入理起,理入事起」,他說有時候你的定,是從現實進入,從現實出來,這是一種。另一種從現實、事實上進入定境,從理性、智慧上跳出來;或者理性進入定境界,理性跳出;或者理性進入定境界、現實、事實上跳出來。這些分析起來多複雜,諸位不要怕沒有書寫,愛寫文章有的是題材,隨便抓一個題目發揮,尤其寫博士論文,小題大做、冷題熱做、東南西北、上下古今五千年的理論都套進去,這個博士論文不成問題。
若以根境相望,又成四句。
此所以華嚴內容之豐富!換句話說,何以那麼豐富?因為思想、智慧太高了!每個邏輯都產生許多的分門別類,假定認生理與外境相對來講,又有四個綱要。
謂根事入,境事起等,一一思之,皆有所由。
永明壽禪師寫到這裏也怕囉嗦,因此一語帶過,上面的原理懂了,下面也就懂了。根是六根;事是做功夫的事實、現境。從六根入,從外境界、事實上起定。總而言之,你要靠智慧去思考。「一一思之,皆有所由」,都有它的原理,都有它的理論基礎和邏輯的條件。
又或以理觀對於事止,謂契理妄息也;或事觀對於理寂,謂無念知境也;或事觀對於事寂,謂觀於一境心不動搖也;或理觀對於理寂,亡心照極也。
我們平常看完一部經,很難從中抓出幾個要點,永明壽禪師就像做化學實驗的提煉,引經據典,抽出佛學經論中的要義。
他說這其中有些是「理觀對於事止」,從原理上反照觀察,在功夫事相上進入定境界,這在華嚴佛學的名詞叫「契理妄息」,理到了,妄念自然停息,等於禪宗的法眼禪師有一首偈子:
理極忘情謂,如何有喻齊。
到頭霜夜月,任運落前溪。
果熟兼猿重,山長似路迷。
舉頭殘照在,元是住居西。
心行處滅。到達了形而上真理的境界,沒有話講,什麼比喻都沒有用,因此佛在《金剛經》上說他說法四十九年,沒有說過一個字,最後一概推翻在人世間的口供,這是釋迦牟尼佛做的事,明明說了那麼多佛法,他推得清潔溜溜,這個就是「理極忘情謂,如何有喻齊」的道理。
真神通與真神經的分界
四十五卷講到華嚴宗修證的方法,表面上看起來都屬於理論上介紹,實際上理、事是合一的,事就是功夫,不過,通常我們都把理與事分開了。事實上,這是人的智慧不透徹,自己在心理上把理、事分隔了。其實理真正到了,事上也會有轉變,理徹比打坐或做別種功夫還要重要。理到了,事一定到,好比平常處事做人,忽然在道理上懂事了,在心理上的喜悅與工作上的快速便利,會有非常大的差別。因此在聽理的時候,感覺上雖然沒有像講實際的一套功夫那麼有趣,其實它有比實際修持功夫還有重要之處,請大家特別注意!
上次講到華嚴宗「以理觀對於事止」,由理上智慧的觀察、理解,而能「事止」,就是功夫到了定的境界。「謂契理妄息也」,契就是合,真正透入理,理變成一個事實,那麼一切煩惱妄念自然止息了!
「或事觀對於理寂,謂無念知境也。」有些人走事觀的路子,就是從功夫、修定入手。這裏不說「事到」,而說「事觀」,就是說,我們在做功夫、修定的時候,如果僅僅只是呆坐或呆板的念佛、修止觀,那是沒有用的!為什麼念佛?誰在念佛?為什麼修定?誰在修定?這中間有許多理要透徹,所以說事境要觀。事觀透徹,拿禪宗來講,就是最後的徹悟或大徹大悟。所謂語,是理到了極點,謂之「理寂」。事觀到了極點,達到形而上境界,形上、形下合一了,即一般所說的明心見性,自然寂然不動,那麼,這個時候才是真正的無念。有一點千萬注意!無念並不是無知,真達到妄念止息無念以後,無所不知,更空靈!譬如神通、智慧,基本上必須從無念而來,這是真神通,不是假神通。假神通多得很,這個也曉得前生,那個也曉得來世;這個也看到光,那個也看到光,紅的、綠的……,那都不相干!那些的確不是神通,多半是神經,也不是多半,幾乎是全體。所以真神通要達到無念境界。
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二十三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二十三章 道人挑大擔
「無念知境」,無念以後不是不知,是全知,換句話說,幾乎達到全能。理的重要性也是如此。過去曾經上過顯密圓通修證法門的課,上次也提到禪宗法眼祖師、法眼宗的重要性。像我們手裏這部書《宗鏡錄》,是淨土宗也是禪宗大師的著作,他從禪宗出來,他的系統是法眼宗。法眼宗的傳承很快就斷絕,為什麼?因為太難!換言之,法眼宗在用功、證道上的要求非常嚴格。上次提到法眼禪師的詩偈:「理極謂,如何有喻齊。到頭霜夜月,任運落前溪。果熟兼猿重,山長似路迷。舉頭殘照在,元是住居西。」有人研究中國禪宗,尤其禪宗祖師們的詩偈,認為幾乎與彌勒菩薩的《瑜伽師地論》的大智慧一樣高超,有時一首偈子的涵意包含甚廣。
「理極忘情謂」,理到了極點、悟道了!「情」、妄想、「謂」,無話可說。
「如何有喻齊」,什麼比喻都不需要,沒有一個比喻可以與它相比。
「到頭霜夜月」,文學的境界也是悟道的境界。冬天清、冷、靜、寂的霜夜,月光遍照,整個天地都空了!
「任運落前溪」,清光一照,百尺竿頭還是落到平地。
「果熟兼猿重」,雖是寫景,理到了就是功夫,樹上的果子熟了,猴子偷摘果子。猴子、果子掛在樹幹上,樹枝因承重而彎曲。猴子代表心猿,果是道果。理論、功夫到了,自然果熟,心境自然到達莊嚴的境界。
「山長似路迷」,這是大家都能體悟到的,你們用功的情形就像扭秧歌,今天進三步,明天退兩步;這兩天進步一點,一會兒功夫卻又跨掉了。修道這條路程非常遙遠,有時疑似無路可走,越修越糟糕,在進步中間是有這種感覺。
「舉頭殘照在,元是住居西」,描寫夜晚的景色,也是修證到的境界,原來還是自己本來的那個房子。「西」也可以解釋成原來又是歸到西方,這個西方並不一定完全代表極樂世界,也可以代表心地法門,本來清淨。這裏是真淨土。「舉頭殘照在」完全到了家;「元是住居西」原來就是自己的故鄉,我的本家就在這裏。
這是法眼禪師陳述悟道境界偈頌,法眼宗是禪宗的一大宗派,永明壽禪師是法眼禪師的徒孫。
這裏強調理與事的重要,我們要切記法眼禪師「果熟兼猿重,山長似路迷」這兩句偈。大家在用功階段,有時反而覺得自己在退步;走一段長途,往往會覺得疲勞而沒有勇氣再走下去,不曉得何時到家,好像走錯路!其實沒有走錯,只要一想到法眼禪師這句話:「山長似路迷」,便能不退道心,鍥而不捨地修去。
客塵不住主人家
「或事觀對於事寂,謂觀於一境,心不動搖也。或理觀對於理寂,亡心照極也」。事觀,事寂;理觀,理寂,這裏舉出相對的道理。以華嚴宗的修法,或者以事觀對於事寂,修持的功夫到了,智慧也到了以後,—切達到寂滅涅槃的境界,自然空,不需要你求個空。那麼,走哪一條路線呢?是觀心法門的道理。「觀於一境,心不動搖」,妄念來也不拒、去也不送;來不迎、去不追,就是一心坦然而住,心不動搖,理與事一齊到。這是華嚴的圓教,也是禪宗入手功夫最痛快的地方,隨時隨地在觀心。《楞嚴經》比方我們此心是主人,一切妄念是客人,叫客塵煩惱,主人端端正正坐在屋內看著門,客人來了也不起立迎接;客人走了不相送,一切是不動不搖,何必跟妄念打交道!《楞嚴經》再三提到客塵煩惱,你越理它,煩惱、妄念越多;只要主人做得了主,客塵煩惱自然有塵埃落地的時候。這個法門是事觀對於事寂,觀於一境,心不動搖,當然這個法門相當高,一路到底就可以到家,甚至到達即生成就。然而大家走這個路線容易起懷疑的原因何在呢?也就是法眼禪師所講的「山長似路迷」。學佛修道者常有一種做生意的心理,貪心,都想今天做,明天就會,最好今天做今天就會,一修就成功。修了兩、三天不幹了!划不來!浪費時間!不曉得他準備把多餘的時間拿去做什麼用!實際上只要一心一路下去,拋棄了時間、空間的觀念,就可一路走到底;中間偶然起疑,就要能自覺。這個疑不是對佛法、道理的疑,而是對自己懷疑起來,這是要命的!人最大的敵人是對自己懷疑,尤其修持的人,在理上不透徹的,容易犯這個錯誤!
「或理觀對於理寂,亡心照極也」,這是最後,最好是智慧成就,以理來觀,透過智慧成就,自然到理的大定。「理觀對於理寂」,此時無心無念,自然到達無心地。不論小乘、大乘,無心地是修極果的基本道理。「亡心」,心沒有了;「照極」,照見五蘊皆空,空到極點,就達到觀自在的境界。
按著他引用經論來說明:
心空能見十方剎
如《百門義海》云:「明出入定者,謂見塵性空;十方一切真實之理,名為入定也。」
他特別抽出《百門義海》這部經論的精華,書中說:真正明白出定、入定的道理,「謂見塵性空」。此話怎講?怎麼叫真正入定?怎麼叫真正出定?你不要認為兩腿一盤、眼睛一閉、昏頭昏腦、搖頭擺腦,坐在那裏黑洞洞地一鑽就是入定,那是落昏沉,絕不是入定。雖然兩腿可以盤上一天、十天,都沒有用,都在昏沉中。什麼叫入定出定?「謂見塵性空」,六根六塵,包括物理世界,也包括肉體,真正入定,沒有肉體的感覺了。你說對啊!睡著了也沒有肉體的感覺,但那是大昏沉。肉體是四大的塵,所謂沒有肉體的感覺,是與太空一樣相合一,完全空靈了,這個稱之見道,不是眼睛的見,而是心地法眼見到塵性本空。那麼見塵性空的人,真入定了,我們看不到這個人,因為他一念塵性空,整個四大肉體就與虛空相合,我們的肉眼無法看見。
「十方一切真實之理,名為入定也」,這個時候沒有時間、空間的觀念,不但功夫到了,十方世界中一切真實的理也到了極點,這個是真正的入定,接近所謂如來大定;也接近所謂楞嚴大定。
最近我聽了很多奇怪的事,有學生說他學得一個楞嚴大定法,我說奇怪!楞嚴大定還有法可傳?所以對於妄覺妄為的人,覺得連一笑也多餘,只好聽了就聽了。這裏順便提醒各位,不要被求一個法、求一個名相所騙!那是自欺!真正定的原則、原理都說明過了。接著他又申訴理由:
然此見塵無性空理空時,乃是十方之空也。何以故?
這兩句話是永明壽禪師加註的評論。永明壽禪師距今約一千年,言語、觀念都有所差異,我們用現代話再敘述一遍。就是說,上面所講的真正的入定,見到物理世界的空,乃至物理世界之塵無性的空,如此到達理空的智慧時,乃是十方之空也。這句話如何解釋?我們曉得太空的空仍屬於物理世界的空,不是明心見性般若性空的真空,這個觀念千萬搞清楚,佛法所講的空,不是科學界所說物理世界太空的空,因為太空的空也是物質,是屬於五大中的地水火風空中的「空」,這都屬於物理世界。至於本性、至性空的性空,不是物理世界,那是形而上的,非物理世界所能包含,但它包容了物理世界。一悟了物塵本空,等於是通達「十方一切世界皆空。
「何以故」,這是鳩摩羅什法師翻譯時創作的文字,中文文法倒裝句,拿現代話講:什麼理由?
由十方之心見於一塵,是故全以十方為塵,定亦不礙,事相宛然,是故起與定俱,等虛空界。
他說什麼理由呢?「由」字在古文寫作中很重要,現代白話寫作就不用「由」。因為此心達空,心已不是我身中之心,而是十方之心,盡虛空遍法界。此十方之心,能見一方之一塵,亦同時可見十方的種種塵。十方之種種塵也就是此方之一塵,「一多融通,同異無礙」。
「定亦不礙」,這些塵塵剎剎的存在,不妨礙這個心不動。當你真理解,理透了,物理世界雖有障礙,照樣入定。
「事相宛然」,一切事實、現狀很明顯地擺在這裏。
「是故起與定俱,等虛空界」,這時入定、出定是同是時的,換句話說,入定與出定一佯,真正到達,這人隨時隨地都在定中,但也等於已經出了定,並不需要盤起腿來入定。有時候盤腿閉眼好像入定,其實都落在昏沉,不是真得定。真定的人閉眼、開眼都在定,是故起與定同時俱在,心相等於整個虛空,真正地空了
多少異同會心通
但以一多融通,同異無礙。
這是華嚴境界的名言。拿數理哲學來講,若以數學來推測這個宇宙有多大,是無法推測的,然而真正地無法推測嗎?非也。宇宙是個零,數學乃至最高的數理哲學,其基本就是一。千數萬數起於一,第一個數沒有動以前,有個數——零,這個零就是空;代表沒有數,也代表無窮數、無量數、無邊數,代表有也代表無,這個零有這樣重要。所以,你懂了這個理,甚至念一句阿彌陀佛,就到達了西方極樂世界,因為一即多,一多無礙,不在乎你是否「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或若七日」一心不亂,只要一念專精即可往生。它的原理就是「一多融通」,一與多是一樣的。「同異無礙」,相同的意見、不同(或反對)的意見;相同的方法、不同的方法,本體上都是零,都是個空,所以說同異是無礙。
是故一入多起,多入一起,差別入一際起,一際入差別起,皆悉同時。一際成立,無有別異。
這些不需要多講,文字一看就懂。換句話說,真由理上悟透的人,在任何時間、任何境界上都可以達到定慧等持的境界。
「一際成立,無有別異」。只有一點,成功了、到達了,中間沒有差別、分異。
當知定即起、起即定,一與一切同時成立,出入無礙也。
這是華嚴境界所謂圓頓之教,頓悟、圓滿了!
第五對,二利體用無礙。
第五個原則,相對地講,「二利體用無礙」。二利就是指自利或者利他。先自利還是先利他?是佛學界幾千年來的爭論。學佛的人,基本原則先自利,然後才能利他,自己還不能過河而想背人家過河是做不到的,所以先要自修,成功了再渡(度)人,這是一條路。另一條路,相對的理論,大乘道是先利他,寧可一切眾生先成佛,我最後沒有關係,這是真菩薩發心,先利他,自利擺在後面。這兩派理論是尖銳的相對。還有一種理論是調和派,自修自利與利他同時並進,此乃菩薩道。這三條大道都可以走。
那麼華嚴境界所言「二利體用無礙」,可以說是圓融,自利利他,在體用兩方面沒有障礙,也沒有先後同異之分別。
定力在自利利他的體用
謂於深根起定心不亂,是體也,自利也。
這要注意了!真正學佛走大乘路線的人,定力、慧力的根基非常深。當然你要經過一段修持,使心理堅固,生起定心不亂的力量。所謂定心不亂並非打坐就叫入定,真正入定,你蹦起來在太空中、水中,飛機摔下來,肉體變成肉醬,你還在定中,那才叫定。要認識清楚,千萬不要胡說,以為打坐是入定,那不相干。所以說「深根起定心不亂,是體也」,這已經接近菩提道道體,是自利自修的功夫。你能夠做到深根定心不亂,有這個自利,下地獄度人都可以,你到紅塵滾滾中儘管去滾,隨便滾到哪里去都能利他,因為你本身不論在哪一種環境中都能自利。
而不礙理舒於廣境,是用也。人天不能知,利他也。良以,體用無二故,自利即是利他。
以這個定力入世,在輪迴中變畜性、下地獄,有無數的化身不障礙,在理上永遠舒展於深廣的境界。「於廣境」,深廣,六道輪迴無所不包,這個是定力智天慧到的人,自利利他的妙用,到達了最高的境界。
「人天不能知,利他也」。大乘菩薩道到了最高境界,有所謂「順行」,專修善法,像釋迦牟尼佛這一生走的是順行。有些大權菩薩不是普通的菩薩,也就是佛,十地以上的菩薩是大權變,他能夠使用權變,所以《華嚴經》上說,非十地以上的菩薩沒有資格當「魔王」;非十地以上的菩薩不能當治世的轉輪聖王,因為這兩種聖人與英雄,必須具備大權變的功德。他說大權變菩薩境界,有時候以「逆行」,走相反的路線,表面上看起來很壞,其實這種境界不但人不能懂,連天人都不能瞭解。大菩薩起利他作用時,他究竟是何用心?要做什麼?我們沒有辦法推測,因其所為超越了恒理,用常理或一般佛理推測,不屬於他的範圍。
「良以,體用無二故,自利即是利他」究竟來講,自利、利他二者沒有分別,因為體用不二。所以自利也就是利他。
記得好多年前有位朋友問我一個問題,問題的背景必須先說明一下。我們知道天臺宗是智者大師所創,其實智者大師之上還有慧聞傳慧思,再傳智者大師。智者大師的師父慧思禪師在湖南南嶽,一輩子在峰頂住茅蓬沒有下過山。志公問他,大師啊!你成了道,為什麼不下山度人?他說何必下山!我就是在這「三世諸佛被我一口吞盡,更沒有眾生可教化」,我度眾生的事已經做完了。當年這位朋友問我這是什麼道理?我說這個道理是大權變的境界,也就是體用不二,自利即是利他,後來他又再一次問我究竟怎麼樣?他還是參不透。我說參不透跟你講第二樣。我說因為慧思有個好徒弟嘛!這個徒弟當了中國的釋迦佛,用不著師父出來。一個人有這麼一個好兒子,夠了!替他做完了!等於中國人有一幅對子說:
粗茶淡飯布衣裳,老夫耄矣。
治國齊家平天下,兒輩為之。
老年退休萬事不管,這種事交給兒子們去做啦!老頭子氣派很大,以老賣老。這幅對於很妙!
慧思之所以不下峰頂,的確是「氣吞諸方」,有智者大師這麼一個弟子就成了。假使我們當中能夠找到這樣半個學生,牙齒都要笑掉!連下巴都要笑歪了!
因此,自利即是利他,接著是結論:
聲色場中三昧深
此上十義,同為一聚法界緣起,相即自在,菩薩善達,作用無礙。
以上所講的十種義,義就是原理,修持的原理與定的原理。這十種原理有一個共同的大原則,「一聚法界緣起相即自在」,整個法界是因緣所生,它所呈現的現象,在諸佛菩薩成就應用的時候有絕對的自由,順行、逆行皆是他的權變。所以大權菩薩徹底成就地懂了這個道理,善於通達這個作用,沒有障礙。
又經且約根境相對,亦應境境相對,謂色塵入正受,聲香三昧起。
又依經典上說「且約根境相對」,生理上的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對外境色聲香味觸法(即物理世界),上次已經在《華嚴經》內義上提過「根境相對」。他說現在也要引用「境境相對」,每一個境界對境界。換言之,以現代觀念來作說明,「根境相對」四個字,是在我們生理與物理世界相對的中間,求證佛法的一個答案。而「境境相對」呢?這個境不一定指物理世界物質的作用,物質與精神各有各的境界,比如我們看嬰兒經常有他的境界,一會兒笑、一會兒皺眉頭生氣,你不能說嬰兒沒有思想。有些人在夢中又哭又笑又翹嘴,他有他的境界。精神病人也有他的境界。諸位在坐的人,儘管身體坐在這裏聽課,心裏還是另外想到某一件事,有自己的境界。所以說境境是相對的,先要瞭解這個境界,這個境界也可以說是心境、意境,意識上的境界,也指物理的境界。「境境相對」是講色塵,色塵是物理世界。譬如今天男女老少穿著紅黃藍白黑的衣服齊聚一堂是一個境界;聽到講《宗鏡錄》的聲音是個境界,這個境界就叫色塵的境界。現在每個人的身體是物理世界的因緣所湊合,因緣湊因緣,構成了這個現象。這個現象在佛學名詞籠統地說就是色塵,也就是色法,物理世界的塵也可以代表物質。佛經用中文釋譯「塵」這個字,翻譯得真是無話可說、無懈可擊,沒有辦法再翻譯了!不管清淨的東西,不清淨的東西,對本性光明都是障礙,物理世界的一切都是塵,紅塵、灰塵,總而言之謂之色塵。
「色塵入正受」,這不是我們所能瞭解的境界。一般修顯教、修小乘是避開人世間的色塵,所以小乘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大菩薩的境界則不然,他可以在色塵中進入定境,入到正受三昧,小可以在聲色場中,歌廳舞廳,乃至於在戰場上炮火連天中出三昧,或者可以在那個時候入三昧。物理世界的變化對他毫無障礙,不需要另求清淨,這是華嚴最高的境界。不是普通顯教也不是小乘的境界。
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二十四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二十四章 眼外青山心底峰
復應根根相對,謂眼根入正受,耳根三昧起等。
利用六根入定、出定。有些人以眼觀空或觀光而入定,禪宗裏有個故事,傳說過去禪堂有一堂人全部入定,七天七夜坐著不動。後來有一個老修行問:「為什麼不叫他們出來?」怎麼出嘛!叫也叫不醒、又不能碰,碰也不動,結果在每個人耳邊一敲引磬就出定了。此聽以後來廟上非常注重引碧的緣故。這是必然的,由眼根入正受,耳根三昧出定。至於從科學層面研究,為什麼入定必須在耳邊敲引磐而出定?什麼道理?那麼鬧鐘、電話鈴聲的效果如何呢?二者與引碧絕對不同,當然,這要有入定經驗的人才會曉得。大家平時留意,每個環節都是大問題。
云色性難思等者,即色等總持,是色陀羅尼自在佛等。
這都是華嚴境界,到此佛說的都是心物一元極高深的道理。「色性、色法」是佛學名詞,四大(土水火風)屬於色法,物質世界的物質在佛學中屬於色塵。在唯識學中再深一層分析有所謂有表色、無表色。有表色是可以表示出來的,例如青黃赤白黑……等七彩的顏色。無表色是抽象的境界,譬如意識上的思想是無法表達的;又如電子、原子、核子,只有專門學科學的在實驗室中才能理解,電子分解到最後還是空,超過可以表達的作用,幾乎到了無表色的境界,在物理學上稱為「能」,它無法用現象表示出來,可是它有這個作用。
還有,意識中所生的色(物質世界),等於意識到了心物一元的狀態。譬如夢中的意識思想可以生起另外一個人物或世界。一般來說,佛法裏小乘、大乘等顯教,偏向於心的表達,亦即從心性方面入門,然而事實上,到了最高處,不一定靠心法入門,藉著物理一樣可以到達。當然今天自然物理科學的研究,相對於佛法來講,還只是在起步階段而已!說不定幾個世紀以後,人類也許會在物理方面能直接達到形而上,這不是不可能,而是很有可能的。固然現在還不能斷定人類的智慧真能到這麼高的境界。
所以,色性本身也難思議,這一點青年同學特別注意!一般佛書都說佛性不可思議,現在這裏告訴你,色性也不可思議,物質世界的東西與形而上道一樣神妙不可思議,你不要輕視它,當然,也不可偏重物質,二者是一體的兩面。
因此,「色等總持,是色陀羅尼自在佛」,色法,它本身就佛,特別注意!色法本身就是佛。很明顯地,如果不做科學講法,而以普遍性的講法面向生活層面、教育程度不相等的人說,色是陀羅尼自在佛,泥巴是地大,泥巴塑的佛像我們要拜,因為色的活動,它就是佛嘛!沒有錯!那樣解釋也對,但是很粗淺。進一步解釋呢?「色等總持」,「總持」是佛經翻譯的名詞,比如「南無阿彌陀佛」一句佛號,現在極為普遍,似乎是顯教法,實際上是密教。「阿彌陀」三個字就是總持法門,通常不翻其意,若翻譯則是無量壽、無量光的意思。
為什麼不翻譯?因為無量壽、無量光只能勉強表達「阿彌陀」三個聲音的一部分,無法表達全體。其實「阿彌陀」三個音就是總持一切的法門。「色等總持」,「總持」就是陀羅尼,陀羅尼就是總持,總綱的總綱,以現代觀念不叫總綱,叫中心的中心,它的本身就是佛。
亦應云分別眼性難思有眼陀羅尼自在佛等。
因此我們身體本身每一個部分也有一個佛,譬如眼根的功能,眼神經、眼球等,其本身也是不可復思議。現在醫學、科學再發達,能醫治許多眼疾,但是卻治不好近視跟,眼睛本身有不可思議的業力。這一代人的眼睛業力重,近視眼特別多,慢慢地聾子也會多起來,因為電視、收音機發達,噪音危害愈嚴重。現在近視眼戴眼鏡,將來耳朵毛病可能要普遍地戴耳機,未來人類也許全身都要借助各種儀器!
眼睛有不可思議的功能,你懂了這個道理以後,就知道父母所生的這對肉眼,經過修持可以發神通而具備五眼,即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
又眼中云性空寂滅,即眼之度門。
有些人悟道就是靠眼睛一看東西而悟道,譬如密宗的修法,專門利用眼睛觀看佛像或觀一朵花,現在則可以利用現代化或科學化的設備。我理想曾有此構想,在一個房間裝設物理的配備,配合光線等等,但是一算錢不得了!不過人一進到那種環境,自然可以到達念頭、雜念不起的的境界,不是不可能,原理就是「眼中云性空寂滅」,眼觀色,當下可以進到性空寂滅的度門,靠眼睛就可以得度成佛。
眼等本淨,亦應云色等度門。色等本淨,不唯取相為染,無心為淨而已也。
拿眼睛來講,眼與色二者本身就是淨土,色是眼睛前面相對的光,它們沒有什麼髒或不對。那麼走在街上眼睛多看人家一跟,人家會拿刀捅你,為什麼?因為看你討厭。其實眼睛本身無善惡,眼睛觀色法是本淨,這是個度門。所謂「度」就是利用這個方法修持可以成佛。「度門」是佛學名詞。因為眼睛本身是淨土,它無所謂善惡、是非,也無所謂美醜。一個好看的東西,看慣了也平常;一個不好看的東西,看慣了也很美、很可愛。所以眼與色本身都是淨土,不淨的是你意識分別所生,眼識起了作用,與意識一搭配而起善惡、是非。
因此說眼、色本淨,也可以反過來說,色等本淨,取相為染汙,執著相就是染汙,只要此心不起分別,無心當下就是淨土。真達到無心、無色相,我們這個娑婆世界就是極樂世界,琉璃為地,一道清光、一片平靜。
所以說「無心為淨」。什麼是淨土?念而無念,無念而念是無心,無心是為淨。
活在有沒有之間的人生
又以《智論》三觀束之,分別色相等是假名觀也;性空寂滅,是空觀也;此二不二,色性難思,中道觀也。
再說,以《大智度論》般若宗的觀點來說,以三智三觀的道理來約束這個理論。在天臺宗的理論,眼睛能夠分別色相就是假觀。而我們知道色塵本淨,意識不起分別,眼睛觀外面的境界——色塵,不起作用,性空寂滅,這就是空觀。空觀並不是究竟,你落在空的意境上還住在空。「此二」,空與假,「不二」,並非二分。所謂假是代表有,世界上一切的有都是假有,我們現在活著的生命,這個肉體都是你的假有,因為你佔據了它,活八十歲就租用八十年,並不是屬於你,只是暫時歸屬於你使用。所謂身外之物,這個肉體上面的衣服更不是我的,是我們假體上面的假東西,等於假中作假,這個世界一切東西都是假,沒有一樣是真的,因為我們生命所有一切都是假借來的,沒有一樣屬於我之所有,所以說假觀就是有觀。
這個世界的有是假有,空是真空。不過嚴格來說,也非真空,對於假來說,勉強叫真空,其實這個空也是假空,因此你在修證空的境界中,拼命想把空抓住,你抓不住的,因為空也是假,那也是意境修持偶然暫有的一個境界而已!你要抓它是智慧不夠。不過,對一般人來說,教育是個誘導法。有時你告訴我達到空了,我說:「好啊!你了不起!證到空了,好好保住,保持住。」實際上,我嘴巴給了個方便。明知道他一定保不住,保不住更可貴,慢慢修持再找回來,慢慢跟他兜圈子,大家逗著玩,假觀,都是假的。
「此二不二,色性難思,中道觀也」,空有二者不二,是一體的兩面,懂了以後,住空而不被空騙,就是不執著於空;住有也不被有騙,有即是空,空即是有,這叫中道觀。天臺宗說「中道」;龍樹菩薩著的論是《中論》;西藏密宗黃教創始人宗喀巴大師也有《中觀》方面的論述。其實說一個中,早已不中了,有這一個中觀存在都是方便說法。
三無前後,皆是一心。上來無礙,深妙唯思。始學之流,如何趣入?
他說有、空、中三止三觀修定的法門,是沒有前後之分的,如果你認為非先修定,然後修慧;或者先修慧,然後修定,再修中觀,那都是空話。「三無前後,皆是一心」,明白了一心,當下就到。「上來無礙」,前面所講的這些根本就沒有障礙、沒有次第,但是嚴格分析、思議它,卻是「深妙難思」,不可思議。「始學之流,如何趣入」,剛剛開始學習佛法的人,怎麼樣能夠趣入?幾乎是進不來,不要說功夫進不來,理論也進不來。
眼外青山心底峰
今當總結,但能知事理無礙,根境一如,念慮不生,自當趣入。
永明壽禪師對我們作一個結論。他說你們初學者其實也很容易進來,怎麼進來?總歸一個結論,「但能知事理無礙」,你只要知道事與理沒有障礙,是合一的;「根境一如」,六根與外境是一個;「念慮不生」,這些亂七八糟的道理,一股邋遢全丟到太平洋、印度洋,也不管有沒有根器,有沒有智慧。總而言之,我就是佛,萬事不管,不滯於萬事,你做到就行了!「我就是佛」這句話,連狂一點的也不敢承認,為什麼?「萬事不管」,對不起,做不到。你樣樣都要管,那麼你就不是佛。你真能夠做到「念慮不生」,那麼「自當趣入」,自然入佛知見,《法華經》說的入佛知見。
是以事中即理,何曾有礙?心外無境,念自不生。
永明壽禪師真是天縱其才,他的文章才華於此又表露無遺。「事中即理」,我經常說,人世、宇宙間的事,有其事必有其理,而我們不知其道理,是學問不夠、智慧不夠。有沒有鬼?有,的確有人看到,道理在哪里?不懂。反過來說,有其理必有其事,在理論上,只要人能夠想得出來的幻想,在宇宙間就可以構成事實。你說沒有看見,那是經驗不夠;你說積人類過去五千年經驗沒有看到,那六千年就會有了,你慢慢活一千年等吧!所以說「事中即理,何曾有礙」。
「心外無境,念自不生。」絕對純粹的唯心論,這個心包括心物一元的心,此心以外沒有佛法;此心以外,也沒有物質世界。這個物質世界都是這一心所造的,「心外無境」。所以永明壽禪師的師父天臺德韶國師就有這麼的詩偈:
通玄峰頂,不是人間;心外無法,滿目青山。
「心外無法」』,這是他有名的偈子,也是他的招牌、廣告。他在天臺山山頂住過,心外無境,人生在這個境界是很舒服,所以他不肯下山,一口吞了諸方。
如是則入宗鏡之一心,成止觀之雙運,才能究竟定慧莊嚴,自利利他,圓無盡行。
才華洋溢的佛法句子,我經常讚歎這些地方是他的「無上咒、無等等咒」,透過文學而表達佛法最高的境界,此所謂撣。他說如果你真做到「事中即理,何曾有礙,心外無境,念自不生」的話(這四句是名言,要記住!),那麼《宗鏡錄》所謂「宗鏡」,把各宗各派、三藏十二部的精華,用此「心」鏡一照,到達這個境界,無所謂修止、修觀、修定、修慧,止觀已雙運了,你就可以到達究竟處。那麼這個時候,「定慧莊嚴,自利利他」,圓頓之教,圓滿功德,是無盡之普賢願海。這一段又顯露了永明壽禪師的才華,文學價值之高!宋代文章到他手裏,真是美到極點!
佛法的文學境界勘破人生的戲謔
又若心不安人,在三界內,未入止觀門,非習學之者。
注意這句話!不但文字好,也是一條鞭子。你儘管學佛,在理論上吹噓;功夫上兩條腿坐得麻麻地痛,此心不安的人,永遠在六道中輪迴,根本沒有證入止觀法門。換句話說,淨土也屬於止觀。一心不亂就是止;念而無念、無念而念,淨土現前就是觀。然而心若不安,在三界內,你根本沒有進入止觀法門。那麼,你們雖號稱學佛,卻「非習學者」,夠不上是真正學佛的人。這是一條鞭子抽打我們。
接下來也是絕佳的文學意境:
情牽萬境(「境」另一版本作「種」),意起百思。投五欲旋火之輪,未曾略暇;陷五濁狴牢之處,何省暫離。塵網千重,密密而常籠意地;愛繩萬結,條條而盡繫情田。聳高阜於慢山,橫遮法界;洶長波於貪海,吞盡欲流。若蟻聚蜂攢,攀緣役役;如鼠偷狗竊,結構營營。八苦之焰長燒,二死之河恒沒。輪迴生滅,苦惱縈纏,皆是不能自安心耳。
一路的鞭子打下來,我們看了真吃不消!每句話都罵到了底。現在青年同學寫文章,每一句話都能藉以發揮成很好的文學作品,就看你們有沒有這個天份。
這一段古文也是駢體文和韻文,且是音韻對仗,真是高明到了極點。平常念不說,尤其在高山頂上念,味道無窮。當年我在峨嵋山頂閉關,空山絕岩,到了冬天,萬山冰雪,那真是!別說沒有人,鬼也看不到半個影子,太清淨!有時無聊起來,自己拿這一段一念……啊!那個時候就覺得自己很偉大,天大、地大,就是我最偉大,那真是「通玄峰頂,不是人間;心外無法,滿目青山」!天地無人,只有我一個,念這種韻文,那個味道出來了!在古代這種韻文是用念誦的,而且要背,還可以配點音樂,音樂調門很短,是單調的。我今天喉嚨不大好,但還是要念給你們聽(師誦念:「情牽萬境,意起百思。投五欲旋火之輪,未曾略暇;陷五濁狴牢之處,何省暫離。塵岡千重,密密而常籠意地……」)。
「愛繩萬結,條條而盡繫情田」,我們尤其在心理上是「愛繩萬結」,形容愛情的繩子一萬條把你綁住,兒子的愛、父母的愛、兄弟的愛、異性的愛等等。
「聳高阜於慢山,橫遮法界;洶長波於貪海,吞盡欲流」,為什麼不能成道、悟道?因為貢高我慢,自以為了不起;因為貪念,一切都要。洪波滾滾,心裏頭的波浪洶湧。「吞盡欲流」不是講我們吞盡欲流,而是說我們的生命不能悟道,被欲望把我們吞沒,使我們沉淪下去。
「若蟻聚峰攢,攀緣役役」,這是描寫我們的人生像螞蟻一般,一天到晚聚攏鑽爬,騎輛摩托車或開個汽車,到處想賺錢;像蜜蜂採花粉一樣到處攀緣、找關係,這個人給我介紹一下,那個生意我要去搭,這件事我要去做,你給我介紹,我請你吃飯等等,「人家」是服勞役。
「如鼠偷狗竊,結構營營」,我們可真被他老人家罵慘了!人生都像老鼠一樣在偷;像狗看到肉,口水直流,跳上前叼起就溜,形容得非常真切!「結構」就是現代活動腦筋、想辦法,怎麼把這件事辦好!怎麼把這些錢賺到?怎麼把這個人追到?「營營」就是經營。
「八苦之焰長燒,二死之河恒沒」,生老病死苦、五陰熾盛苦、求不得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苦苦、壞沖、行苦,八苦像火一樣燒;我們被燒,還說烤得好溫暖。「二死之河恒沒」,分段生死、變異生死叫二死之河,我們就在生死裏出沒。
「輪迴生滅,苦惱縈纏」,因此我們在輪迴中生生不已!永遠在苦惱中。
我們這位老師在這一段展露了他的文學才華,每次講到這一段,就像當年你們看到淩波、樂蒂演的《梁山伯與祝英台》一樣,自然會搖頭晃腦。搖頭是何意?讀這個句子,心裏體會他那個意境,晤!罵得好,說得對!搖頭是同意。「如鼠偷狗竊,結構營營」,眾生多是這樣,騙人家、偷人家。因此「八苦之焰長燒,二死之河恒沒。輪迴生滅,苦惱縈纏」。尤其在高山頂上,深山夜雨,當你念到「輪迴生滅,苦惱縈纏」,兩行眼淚叭嗒掉下來,那個時候體會到人生是怎麼一回事,因此假觀就來了!
以天地為靈堂的一篇祭文
我們當年念書是這樣教育出來的,尤其到了下午六點鐘,喉嚨最辛苦,說穿了是老師最辛苦,老師坐在上面聽念,我們念不好,他的眼睛張開看一下,這樣念叫背書,背了以後,不用思想的。像我們現在拿筆寫東西寫得出來,就是當年那麼搖進去的;現在只要一搖就出來了,這是功夫。現代人講書也沒有辦法這樣背,譬如:唐太宗,年號貞觀……,怎麼背嘛?一點意思都沒有,韻文就有這個好處。我經常鼓勵大家,要研究佛經,中國文學先搞好,你會寫這種文筆,然後看佛經,看他翻譯得好不好、講得好不好?我們呢?對不住,像這樣的文章就寫得出來,這個功夫在二十歲以前早就完成了;現在你們要到大學、博士班研究佛學,慢慢去念吧?博士班還在打圈圈的階段。
提醒大家千萬注意這一段,我不想講了!因為每一句文章包含的意義都很多,每個句子都很美,美到什麼程度?我們再看它最好的、能使我們感動的句子:
「塵網千重,密密而常籠意地;愛繩萬結,條條而盡繫情田」,這種句子所用的字,平仄去入皆有其規律,像音樂指揮,此音節高起,彼音節低下去,韻文這個字高起,那個字低下去,平仄一定要和,否則一念,某個字翹起來就念不下去、就不對。我們當年學這種古文時,老師教得沒那麼科學,不過一學會就懂了,自己寫文章時,頭也搖,筆也寫了,嘴裏還在哼。哼下來這個句子不對,念不下去要換字,在音韻上,也就是調門上的音波起伏要能諧調。這些句子看起來平常,每一個句子都敲過、打過,它的結構有那麼嚴密,而且每句都是相對的。「塵網千重」對「愛繩萬結」;「密密而常籠意地」對「條條而盡繫情田」。你要注意!單獨抽出就是一副對子。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宅;來鴻對去雁;楊柳對梧桐,都對好的,老婆對老翁,要對準。又如「聳高阜於慢山」對「洶長波於貪海」,高山要對大海,如果山對山,老師一看打××,然後叫過去敲一下,「狗屁!」就給你一句,你就吃不消。
「若蟻聚蜂攢,攀緣役役;如鼠偷狗竊,結構營營」,蟻聚對鼠偷;蜂攢對狗竊,而其本身就是對子。
可是光教文學的技巧還不行,你要把哲學和科學的道理透出來,難就難在這裏!所以古人的文章寫出來幾千年不能動搖,他下了苦功夫的,「十年寒窗無人問」,統統在搞這個玩意啊!現在是十年窗下計工時。當然現代發明東西也要下功夫,沒有一點創見學了都白學。
「攀緣役役」對「結構營營」,都是佛學,佛學與科學書一樣,有人會覺得枯燥!把它變成文學就不一樣了。
「八苦之焰長燒,二死之河恒沒」這一篇拿到濱儀館靈堂當祭文念,眼淚非掉不可,所有人的一生都是這樣過來。有時人家叫我寫祭文,我說何必寫!這篇隨便哪里抄一段,男女老幼統統合適,個個如此,這就是一篇好祭文。當然,罵人的部分要去掉,「如鼠偷狗竊,結構營營」,不能用。不過「八苦之焰長燒,二死之河恒沒」這兩句可以偷來用的。千古文章一大偷,男女老少都相應。但是在點紅蠟燭、貼雙喜的日子千萬不能念這個。
「輪迴生滅,苦惱縈纏」又是一對。
這一段好文章,我們的本子都是密密麻麻的紅圈點,每個字都用得好,這就是文藝,藝術表達到了最高處,這就是中國文化、中國佛學的特色,與印度不問。馬鳴菩薩的《大乘起信論》,梁啟超看了已經讚歎得不得了,說翻譯得好!我看差不多。翻譯得好的還是《楞嚴經》,它就是用這種文章結構譯寫的,結果那麼高深的哲理,那麼高深的科學修持方法,用這種文學技巧表達,在全部的佛經中,真是只有一部《楞嚴經》,高明極了!
其次,拿中國佛教文學來講,除了《楞嚴經》以外,就是鳩摩羅什翻譯的《金剛經》,準確、有力,翻譯得非常好!這都是中國佛學、中國文化特有的。有人要寫中國哲學史,我都替他捏一把冷汗。連這一部影響宋代的《宗鏡錄》的古文文章都不會寫,而想寫哲學史,那變成死哲學了!中國哲學之難寫,本身要具有何等的才學!中國文化方面的文學造詣要高,然而光是文學造詣高還不夠,本身要會作詩、會填詞、作曲,詩詞歌賦、琴棋詩畫樣樣都會,佛學會、道家會、易經會、陰陽八卦會,然後才可以寫哲學史,否則沒有資格寫的。大家現在只看到這些,還有更好的東西呢!這本書的價值有如此重要!我們不要被文字騙過去了。
回轉來講本課題,接下來還有一句話:「皆是不能自安心耳。」禪宗二祖神光向達摩祖師求安心法門,就是因為此心不安。沒有悟道以前,人生統統被永明壽禪師這篇「祭文」包括了,沒有一個是真安心的!
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二十五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二十五章 愛網為卿掛夢帳
我們特別要注意一點,華嚴宗所講的是事理一致的。真正的學佛修道,必須先把理弄透徹,理透了,修證所走的路線才是心地法門。如果理不透,光靠做功夫或盲目修證,就是外道。所謂外道,並不是罵人的話,佛法對「外道」一詞所下的定義是:心外求法就是外道,一切功夫皆是唯心所造,心性的理不透,就是心外求法。如果光在身體的感受上或身心的境界上,抓一點現象的感覺,把這種情形當成是用功、進步,那完全錯了!所以永明壽禪師在《宗鏡錄》上提出,一切佛法修證,歸到最後是兩個字:安心。如何求得安心?若要此心安非常困難!
不談佛法,近二、三百年來,書信格式末後語,大多祝頌對方什麼什麼安,因頭情況、物件、階層、關係的不同而有不同的祝頌語。好比官場上用春安或春祺。在我近年來的感覺,一律用「敬祝平安」四個字。人生最難得的是平安;學佛到了究竟,最難的也是平安;這個社會、世界也是如此。在政治哲學方面來說,幾千年來,各種理論、各種主張,歸納起來不過八個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廟子上可以常看到這八個字,看起來古老而無意義!其實意義可大了!人類社會,不論任何地區,只要能做到「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沒有天災人禍,國家太平,人人平安;這就是大同世界,也是現實人間的極樂世界。
我們學佛學了半天,安心最難;除了成佛,沒有人是心安的。在坐許多學佛的,老實問問自己的心安不安?每天拜佛打坐,心裏不安到極點!而且拼命想求自己心安,此心卻怎麼都安不了。沒有辦法只好叫觀音媽,觀音媽不管你,阿彌陀佛也不理你。用功夫不是腿酸就是頭痛,腰酸背疼,此心沒有一刻平安。上次講到「情牽萬境,意起百思……皆是不能自安心耳」,就是最後這句話,大家最好能把這一段背誦起來。中國的佛法,尤其永明壽禪師在《宗鏡錄》上所講的佛法,用高度的文學意境,淋漓盡致地把佛法的精神表達出來。
文學與佛法興衰的關係
有一點青年同學也要留意,古文學意境美,白話文學到了藝術境界也一樣的美,例如五代有名的白話詩: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
這是絕佳的白話詩,無法更改一個字。一篇文章不論白話、文言,達到了「藝」的境界就是特殊成就。所以古代武功練得好的叫武藝;文學好叫文藝。舊文學和新文學的藝術精神是相通的,把舊文學的藝術精神參通了,下筆寫白話文,一樣寫出漂亮句子。記得小時候恰逢五四運動階段,很興奮地推開了舊文學,因為腦子裝了太多舊東西,覺得討厭,拼命學白話,曾經也背過白話《水滸傳》,景陽崗武松打虎那一段,武松喝醉酒,氣憤地手持棍棒,在月光下,把老虎當大貓一樣耍。而我們最欣賞的是他描寫李逵,手拿圓圓大大的板斧,腳穿八耳芒鞋,從黑森林中大大喇喇出來,我們腦子裏馬上浮現那幅畫面。就這幾句話,一點古文學境界都沒有,沒有什麼「愛繩萬結,條條而盡繫情田」,可是寫得好就是好。
因此連帶提到,我們想研究中國佛學,乃至把佛學融會到心境上,文字工具非常重要。中國的佛經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一本是用白話寫的,然而時代的趨勢,有人提議用白話寫佛經,我非常反對,用白話一寫,佛經就沒有了。譬如佛有預言,翻譯到中國的最後一部經典是《楞嚴經》,文辭藻麗,而佛法末期,《楞嚴經》先消失。毋庸諱言,清朝末年已有學者攻擊《楞嚴經》是假的,我擔心此事,因此把《楞嚴經》翻成白話,想把《楞嚴經》精神留住。不過,譯成白話我也同樣擔心,因此在文後提上幾個字:「白話出,楞嚴沒;願其不沒,故作此說」,不得已而翻成白話。但我依然要勸人只能將白話本作為參考,到底譯成白話不是楞嚴的本意。
玄奘法師對翻譯經典有句名言:必須信、達、雅,三者兼顧,也就是信實、通達、雅致三個原則。佛經的文字翻譯幾乎做到了通達、雅致,然而能不能完全如佛當時所講?是否能完整透徹地表達佛法之意,有問題。所以玄奘法師說,最好的翻譯像母親喂孩子吃奶一樣,有十分之四的營養是自己吸收,剩下的才能喂給孩子,這說明佛經翻譯能真實、通達到什麼程度還是個問題。而根據中文翻譯的英文佛經,問題更是大了,弄不好,這也是末法要開始的現象了。現在乃至白話寫的佛法文章許多也是錯誤的一塌糊塗,有什麼辦法?這個時代的趨勢,不是一人、兩人的力量能夠挽救的!開始不說,最重要的是鼓勵大家,要深刻體會這些道理,不要聽過後,書本一合,經典是經典,佛法是佛法,我還是我,那麼,對於學佛沒有用,聽課也沒有用,不要浪費時問。
擠在生死暗巷中的苦力
今為於生死長夜、無明塵勞、三界大夢之中,獨覺悟人,割開愛網,欲透苦原,將求如來大寂滅樂者。
現在說到《華嚴經》的精神。永明壽禪師為什麼人著作《宗鏡錄》呢?為一般在生死黑夜中的人。
「生死長夜」是一句成語,學古文的人順手就能寫出,用不著多費腦筋重新組織。然而用白話文又如何表達呢?再插一段題外話,過去的社會是六十年一個變化;之後三十年一世;現代的社會則是二、三年就有變化,大專青年跟小學生接觸,溝通已有困難,小朋友看你已經老了,不要認為自己還年輕,一副前途無量、後途無窮的樣子,再不努力,是前途有限,後退無路。
拿現代觀念寫「生死長夜」,會有理解上的隔閡,寫「黑暗的生死道」還算是美!年輕人或可接受,否則他覺得你們這些拜佛的老頭子、老太婆落伍。落伍者,該報銷也!學佛學久了,千萬不要變成年輕老太婆,要跟著時代走。「生死長夜」也就是生死的黑巷子,人在沒有「了」、沒有悟道以前,都在生生死死的黑巷子中轉。
「無明塵勞」,古人用兩層不同概念的名片語含成一句話,一看便懂,無需連接詞或介詞,因為介詞已經存在意識裏。好比小孩說:「媽媽麵包」,媽媽一聽就懂,小孩要麵包,「我要吃」三個字省略了。
「無明」是佛學名詞。有兩個要點要注意,第—點,在生死的黑巷中,我們的情感、思想、妄想等念頭,不知從何而來?往何處去?此謂無明,無明就是不知道、不明白的意思。第二點,凡夫眾生在沒有悟道以前,打坐修道,開眼、閉眼,都是靠外界的光明才能修行或看見東西,自性光明黑濛濛一片。真悟了道的人,能夠不靠外界的光明,自性的靈光能照三千大千世界。那才是真明瞭。所以「無明」在理論上是不明白、迷糊的;在功夫上是在黑暗中,諸位做功夫,或打坐參禪、或念佛念得好,眼睛一閉就在生死長夜中滾,沒有跳出無明。
「塵勞」也是佛學名詞。塵就是色塵,三界都在色塵中;色又代表物質,物理世界四大是色塵;有物質存在就有色塵的障礙,由色塵的誘惑,影響我們情緒、思想的波動,所以叫「塵」。
因為有物質世界存在,使我們人生的生命一輩子忙忙碌碌,不得休止,所以叫做「勞」。古人稱人生為「勞生」,一輩子在煩惱、忙碌中。綜合這許多慨念就叫「塵勞」。
愛夢編織了整個人生
「三界大夢之中」,三界都在夢中。我們大約在欲界的中層;欲界的下層是地獄、餓鬼、畜性下三道;欲界的上層是欲界天天人、阿修羅(魔鬼),為什麼不翻成魔鬼道,因為阿修羅並非一般所說的魔鬼。阿修羅屬於神道,並不一定壞,只是脾氣大一點。人道中也有脾氣大、愛打架的,那是人中的阿修羅。人、天、阿修羅屬於欲界上三道。研究佛學應該先把六道輪迴、三界天人的差別弄清楚,由人昇華到色界、無色界的境界,還有許多層次,各有不同境界。配合現代天文學、科學研究,月亮、太陽整個系統還在欲界中,未來科學可能發展通達到銀河系統,大約要等一百年吧!銀河系統可能仍屬於色界範圍。那麼無色界究竟在什麼地方?以現代人類知識領域仍無法測知。所以學佛的人隨便吹牛,要跳出三界外,我們到六層樓還得靠電梯,連三層樓都跳不出去,妄談跳出三界外。
永嘉禪師《證道歌》:「夢裏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三界都在大夢之中,所以說「生死長夜、無明塵勞,三界大夢之中」。在這個情況下,他說他著作這本書,單獨為了覺悟人類。「割開愛網」,這四個字可難了!狹義的愛網,也是最厲害的愛網,是男女、夫妻之間的感情,然而這也不過是愛網中的小網,擴而充之,所有對子女、兄弟、親屬、人世間的感情等等,統謂之愛網。總而言之,愛網不破,沒有辦法談修持。所以,以佛法來講,真正學佛的人,初步要先發起厭離心。
許多人學佛用功怪自己沒有成就,卻找不出原因何在?你儘管念佛、打坐,而厭離心根本沒有發起,對這個世界仍充滿了幻想、情意,或者想趁年輕把身體坐好一點,將來前途無量,一大堆妄想,哪里有離開三界的念頭,厭離之心根本沒有動過,用功怎麼會上路?全是做生意的心理,想打坐祛病延年,不要打針吃藥,坐一次起碼賺它五、六仟,這些與厭離心毫不相干,厭是厭惡三界。我這麼講,也許有些人大不承認,有些朋友說他對這個世界已經毫不眷戀,灰心透了,沒有一點希望。果真前面有點好的希望逗他一下,他又活起來了!那不是厭離心,我們對自己心理念頭要檢查清楚。世界上做人,不光是學佛修道,第一,不要自欺,自己欺騙自己是最愚笨、最可憐的人;其次,不要把自己心情上的灰心,當成是生起厭離心,那就全錯了。厭離心不是灰心,而是第一等智慧,把人世間的一切看得太透徹了,看人世間真是可以丟掉的垃吸,怕髒到手、髒到自己的眼睛,看都懶得看一眼,那才是厭離心生起。
厭離心生起以後,才能慢慢割開愛網。然而,割開愛網遠不是佛法的究竟,只是初步發心。換句話說,割開愛網才是真正發起了厭離心。
第二步要「欲透苦原」,要求自己跳脫人世間的苦海。我們有時候很想跳出苦海,坐累了想站起來,坐是苦海;站久了腿發酸想坐下來,站是苦海,而這個不是「苦原」,原就是源,要透過苦源,苦源在何處?在心中。
因此接下來要講的是,為了這些「將求如來大寂滅樂者」,準備求得達到成佛境界的人們,所以寫這本《宗鏡錄》。
如前所述安心之門,直下相應,無先定慧。
從這裏開始又是另一個段落。這一段起告訴我們,直接走佛法修證的路線。
「如前所述」,如前面所講。「安心法門」,我們如何去找一個安心法門?他說安心法門不要找。「直下相應,無先定慧」,這是頓悟的法門,直下相應就是禪宗的直下承當。直下就是當下;承當就是擔當,一直下去就對了。什麼叫頓語法門?這樣就對了。換言之。若求安心,而另外用一個方法求安心,為了方法而忙碌,那個方法就令你不安心。沒有方法的方法,「直下相應」,「無先定慧」,無所謂先得定,也無所謂先得慧。
現在宗教界的風氣很流行談密宗,我經常告訴年輕人,現在哪里有真密宗?說一段故事給你們聽。我們當年學「大」密宗的法,很痛苦!求法就求了好幾個月,天天到上師面前磕幾十個頭;天天供餐,上師始終不理你,幾個月後總算答應了。據說要與大法有緣的才能傳,一百多人報名登記,只圈定二十多個有緣的人。傳法前,上師本身在壇城內念經念咒,手中的鈴杵叮叮咚咚,比唱歌演戲還要忙;壇場從早到晚供佛的檀香、沉香不斷,莊嚴的不得了,修七天七夜,要修到護法神現身。譬如道場的護法若是韋陀、關公,那硬是修到韋陀、關公站出來讓你看,這個壇場才可以傳法。
到傳法時嚴重了,前門上鎖,後門上鎖,有衛兵站崗,二十多個人,膝蓋早已跪酸了,也不敢抬頭,偷望一眼,上師寶坐依然是空的。最後終於等到上師出場,壇場莊嚴肅穆,這下可傳大法了!搞了一百多天,了那麼多錢,老人家一上坐,靜悄無聲,桌子一拍「啪」一聲巨響,半天沒有開口,再偷偷一看,上師不見了!莫非上師有隱身術?原來進房間去了,是上師不高興吧?然後我們央求大師兄再恭請上師,上師上坐說:「大法已經傳完了,沒有懂嗎?」他罵了一頓。好,大法下懂,比大法差一點的傳給你們:「我,就是佛,一切不管,好了!」又下坐進去了。兩句話,花了那麼多錢,磕了那麼多頭,這個大法傳完了!這是大密宗,你看厲害吧!實際上他傳了嗎?真傳了!你們當中有敢相信自己就是佛嗎?除非發神經。如果你不發神而相信自己是佛,那就差不多了。但是凡夫多是不信自己是佛,或者信成發神經。
接著下一句「一切不管」,你做到了你就是佛。你能一切不管嗎?樣樣要管,阿彌陀佛,那個茶壺、杯子;阿彌陀佛,你對不起我;阿彌陀佛,他欠我十塊錢……。真做到一切不管即是直下承當。所以,真正的大密宗在哪里?在中國的禪宗,我即是佛,一切不管,求人不如求己。問題是你做不到一切不管,假如能做到一切不管,何須管他定不定、慧不慧?兩腿一盤,我就是佛,死了也不下坐,一切不管做到了,兩腿就不痛了!因為做不到,所以腿是腿、我是我、佛是佛,那只好走漸修的路子,修法、修定修慧。
「直下相應,無先定慧」,這個理就是事;這個事在哪里?就是中華文化儒家道理的:大智、大仁、大勇。大勇就是忍辱波羅蜜、精進波羅蜜、力波羅蜜,說放下就放下、切斷就切斷,沒有這個氣派、婆婆媽媽學什麼佛?學佛是大丈夫事,說放下就放下,這才可以談「直下相應,無先定慧」。
定慧的體用與提放
定是自心之體,慧是自心之用,定即慧故,體不離用;慧即定故,用不離體。雙遮則俱泯;雙照則俱存。體用相成,遮照無礙,此定慧二法,修行之要,祖佛大旨,經論同詮。
上面兩句話「直下相應,無先定慧」是頓悟;若不能頓悟則退而求其次,「我就是佛,一切不管」,再做不到,不要吹牛了,只好走漸修的路子修定、修慧。
他說定是自心之體,此心本來定,為什麼不能定呢?後天的習慣染汙了,所以此心不定。
智慧是什麼?智慧是由「體」上起的用。什麼是體?什麼是用?多數人誤解了體用二字的意思,體、用是古文,以現代的觀念來說,體等於「能」,譬如電燈會發光、播音器會發音、電動汽車會走動,這些都是電的用,由本能起的用可以有多項用途,但是這些用途只有一個來源,也就是電能,而電能就是所謂的體。所以說,定時境界是自心的體;智慧是自心的妙用。
先認清楚定之體、慧之用,卻又不能執著這兩句話,進一步還得認識「定即慧故,體不離用」,定就是慧,因為體用不二。通常在散亂中用的思想,不算是慧,較好的只能叫做聰明。定是有層次的差別的,譬如四禪八定、九次第定,依寧靜的程度而區別,好比一杯清水有不同程度的清淨,真到了如來大定,如同純清到底的清水一樣,本身清淨到了極點,就能照見萬象,所以定本身就是慧,這是講大定。因此心境稍稍寧靜一點,就發起一點慧。
《笑禪錄》中有個笑話,一對老夫妻學禪打坐,老婆婆原來反對老公公搞這一套,被逼得沒辦法只好跟著老公打坐,坐了以後突然告訴老公,「禪那」真好啊!真管用。老公一聽,老婆大概悟了,問好在哪里?她說某人二十年前欠我十塊錢,一打坐就想起來了!
高明的人透過這個笑話就瞭解什麼是禪!心境一寧靜,過去、未來的事全會瞭解,這是慧的發動,不過,若被慧動抓走了又變妄想,不執著就是慧。所以說,定即慧故,體不離用。大家不要以為入定以後什麼都不知道,沒有慧叫什麼學佛!腦子變木頭,那又何必學佛?越定慧力越大,能夠無所不知,就是佛智慧的成就。
再進一步,「慧即定故,用不離體」,真正的大智慧成就一定是有大定力的人,所謂智、仁、勇三者是不分的。大智慧成就者自然在大定,理透了就得大定。譬如普通人看一樣難吃的、苦的東西,不會想吃,那是慧知道,知道了當然放下,慧就是定,放不下的是你笨,所以說慧即定故,用不離體。
「雙遮則俱泯」,不談定,不談慧;即不管有,也不管空,空有俱遮,你叫他佛也好,非人也好、人也好,兩樣都沒有。
「雙照則俱存」,兩邊都不擋掉,定慧圓明,定中有慧、慧中有定,體用相成。修定者,理不透(無慧)修不成。反過來講,佛學搞得再好,定力不夠,一點小習氣都改不掉,那學什麼佛?不要自欺了!體用兩個是相成的,遮、照皆障礙,兩面要丟下部丟下;要提起都提起,這叫無礙。所以定與慧是漸修第一步必須做到的,要想成佛作祖,任何一部經典、任何一個修法都是這個原則。
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二十六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二十六章 天歎情路繞地長
所以《法華經》云:「以禪定智慧力得法國土」。又云:「定慧力莊嚴,以此度眾生」。
《法華經》上說,要想成佛必須先修禪定。禪定並非禪宗,二者有所差別。由禪定中得到智慧的力量、得到法身、得到佛法淨土,此稱法國土。比如淨土宗阿彌陀佛的淨土,即是法國土。
「定慧力莊嚴,以此度眾生」。當法師弘法的人,要想度一切眾生,必須定力、慧力莊嚴。所謂莊嚴,不是現代建築的裝潢氣派,那是假莊嚴;真莊嚴必須定慧成就,才有資格度一切眾生。
《華嚴經》頌云:「眾生惑見恒隨縛,無始稠林未除翦;與志共俱心並生,常相羈繫不斷絕。」
頌和中文的詩一樣,有長短句。為什麼祖師們作的經偈叫偈而不叫詩?因為以文學標準來說,偶不合音韻,不夠詩的標準,但是格式又像詩,所以另創一名叫偈,白話、文言均可作偈。
「眾生惑見」,惑、見是兩個名詞。我們為什麼不能成佛、悟道?因為有惑,被迷住了,不知道就是惑。惑有見惑、思惑。見惑就是現代所講的主觀的成見、意見或觀點;被見惑所困就是所謂的「我見」。思惑是貪瞋癡的妄念不能清淨、被障礙住。見、思二種惑構成了習氣,習氣就是結使。人的主觀成見和私欲用慣了便成「結」,久而久之使意識思想形成一種形態,而且非常堅固。以心理行為做嚴格的分類,這種結使有九十八種之多。結使不能斷,連小乘的果位都證不到,不要說大乘的菩薩道了!惑也叫惑業,這個業力永遠把你捆綁住。學問越好的人,見惑越厲害,也越難成道。那學問不好的呢?是水泥一坨,頭腦不空靈,思想沒有智慧,屬於思惑中的無明、愚癡重,因習氣業力轉生使腦子笨,也沒有辦法成道。
「恒隨縛」,一切眾生永遠被惑見捆綁住。所以說究竟成佛是一個觀念問題,一念轉變,萬法唯心。
「無始稠林未除翦」,無始以來的惑見像原始森林一樣,濃濃密密、一重重地把你遮住,使你上不見天日。每一個人生來習氣不同,觀念不同。有些人愛笑、有些人愛哭,有些人愛罵人、有些人喜歡恭維人。 個性不同,各有習氣,這都是無始以來惑見的稠林把你罩住了!所以修行要轉識成智,此習氣轉不了,沒有希望的。
「與志共俱心並生」,無始以來,不只此生,多生累劫惑見的業力,配合意志共同與生命俱來。每個人的個性在末出娘胎時就已經有了。有些老媽媽生孩子的經驗多,就知道每個孩子個性不同。有些孩子在肚子裏開運動會,拳打腳踢,有些個性很文靜;有些哭愛鬧的連母親的的情緒也受影響。
惑見的碉林與生命的意志俱來,和後天的心理作用並生,跟著生命而變化。所以學佛的人把現有的心理習氣轉變了還不算數,最難的是把無始以來習氣的根轉變過來,才算成功,這是非常困難的!現在把你關在這裏打坐,坐二、三個月,一天到晚瞪起眼睛看著你,你蠻乖的,那是假的,無始以來習氣的稠林去不掉的,遇緣進發,碰到外在環境一變又爆發了。
「常相羈繫不斷絕」,無始以來這股習氣、煩惱,永遠把你羈絆住,斷不了,使你跳不出生死。
但唯妄想非實物,不離於心無處所。
同學經常問妄想怎麼去?妄想不是一個東西,妄者虛妄也;虛者不實在,它沒有一個東西,是不實在的、假的。我們思想本身就是空洞的,所以叫妄想。既然是妄想,你何必再費事想辦法去除妄想?這叫吃飽飯沒事做,你想另用一個方法去除妄想,也是一個大妄想。可是有些水泥做的腦子,他就是點不通。當法師的只好因材施教,告訴他先吃素七天。來問法時,洗澡洗乾淨,帶些供養來,跪著,慢慢求。過三個鐘頭再傳你一個法,法多得很,愛怎麼傳就怎麼傳,然後慢慢去妄想。其實是拿一個大妄想給你。你抓住大妄想,覺得小妄想清淨,還以為有效、有進步!人不自欺就欺人,再不然被人欺,根本就是妄想。
所以,《華嚴經》告訴你,只是個妄想,妄想的本身非實物,它不是一個東西,這句話不在我這裏哦!在經典上。
妄想怎麼來的?「不離心無處所」,妄想唯心所生,妄想本身就是個妄念,你求佛修道做功夫就是一個大妄念,已經被自己欺騙了!一個人好好地活著做什麼功夫呢?打通任督二脈,眼睛看什麼境界,那不是學神經嗎!這些都是唯心所生,你自己被心所騙。所以佛經告訴你「不離於自心」。那麼,心在哪里呢?此心無處所。
道家有些修法說是傳你一個道,或者守竅、守肚腸、守丹田。女人守丹田是大危險,容易月經錯亂,嚴重且有血崩之虞,不要亂搞!據我所知,有一些地方亂傳!這裏是個什麼道(指肚腸)?這裏是白骨一砣;是腸子,最髒的地方。如果道在這裏,我的肚皮算便宜一點賣給你!不要自己欺騙自己!道也不在身體上,一切都是唯心所造,心在哪里?無處所,沒有—個固定的位置。說道應該從某個地方開始修已經錯誤,那是自欺欺人的玩意兒。所以勸各位要看佛經,看了自然懂,自然知道方法:不離於心。
定功有進退,智慧無生滅
禪定境排仍退轉,金剛道滅方畢竟。
佛告訴你真話!其實妄念幾時去得了?我們學佛最大的困難就是見、思惑去不掉。不要著急,要慢慢做功夫,定力深了,才能排除這些妄想。不過,別以為定力深了,心境絕對清淨時就成道了!注意佛經告訴你的話:「仍退轉」,靠不住的,仍然會退轉的,非到達八地菩薩以上才不退轉。所以說,即使到達禪定的境界,一念清淨,還會有退轉時,況且你還有心呢!守著這個身體這裏搞那裏通,那是道嗎?那是在打大妄想,把有限的時間、精神耗在修身體上,爬來爬去,你是變螞蟻還是變什麼?又想轉河車引導,沒有用的,非出毛病不可的。
真正成佛,心念絕對純淨、純空,明心見性,要到金剛道滅才行。菩薩從初地、二地……到十地還不算數,十地以後要得金剛喻定。什麼叫金剛喻定?如金剛之顛撲不破,到六道打滾度眾生還在定中,永遠不破、不變。金剛道滅除一切煩惱時,就到佛的境界,佛境界無修無證,用不著修,也用不著證,自然無惑了。所以到了第八地以後無功行道,不需要用功,自然在用功。但是八地無功行道還不算數,到達了金剛喻定以後,得了大定、大智慧,到達無修無證,滅一切苦,度一切煩惱,才算登彼岸,才是「金剛道滅方緣起竟」。這是永明壽禪師引用《華嚴經》的一段話,接著又引用《大涅槃經》。
不迎佛骨卻參禪的韓愈
《大涅槃經》云:「定慧等學,明見佛性」。又云:「先以定動,後以智拔。」
要想明心見性成佛,除了修定修慧,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這是佛在《大涅槃經》告訴我們的話。
「先以定動,後以智拔」。學佛為什麼要先修定?好比修定為什麼要先打坐,打坐並不是修定,也不是真正修道,只是開始練習修定。定並不一定打坐,你看阿彌陀佛是站著的,站著也能定;跳舞姿勢一擺也可以定;講話、走路也可以定,無往而不定。不要以為打坐閉眼才叫定,如果只有打坐才叫定,我勸你別修了,拿一塊泥巴捏一個泥人坐著,幾千年也不會動。大家要把定的道理搞清楚。
「先以定動」,為什麼定要用個「動」字?動者,動搖習氣的根本。在思想領域中,煩惱、妄想污濁齷齪,先用定把它淨化,轉化習氣,使習氣動搖,所以叫「定動」。那麼如何才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呢?靠智慧,定到極點,智慧成就,業根拔掉。此乃「先以定動,後以智拔」。這八個字在中國佛教禪宗史上有一段有名的公案。唐憲宗信佛,但是不懂佛法,只是宗教情緒的迷信,耗費無以數計的人力、財力,從印度迎佛舍利供養。韓愈站在儒家立場批駁,為了一個死了的老和尚的一塊骨頭而動員國力浪費公帑,如果把那些錢用來替國家作社會福利,可以辦多少事啊!韓愈反對得並沒有錯!然而唐憲宗聽不進去,把韓愈貶到邊疆,其實他規規矩矩並不反對佛,只是反對當時的佛教與和尚。韓愈到了潮州,與悟了道的大和尚來往,並且供養和尚三件衣服。兩人為友,不談佛法。一日韓愈向大和尚求道,大和尚默而不語。韓愈不明其意,小沙彌三平看韓愈年紀大蠻可憐,為他解惑,在禪床敲三下,韓愈仍不懂,三平便告訴他:「先以定動,後以智拔」。韓愈感謝不止,說在小和尚處得了一點好處。師父一聽,拿起棍子要打徒弟,罵他多嘴,怪他講得不好,因為這個是理,到底韓愈未悟入,講理沒有用。
業力與定力拔河
《大智度論》云:「禪定為父,智慧為母,能生一切導師。」
很多人問準提佛母是不是女的?佛菩薩沒有男女相,那為什麼稱佛為媽媽?佛母者,智慧為母,大智慧成就。所以學佛修道最後的成就不是功夫,是智慧;智慧不到,不會成就。功夫是修出來的,靠不住的,凡修得成功的東西就壞得了!只有一個東西不會壞:不生不滅的大智慧,也就是《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所講不生不滅的大智慧。修行要先由禪定開始修,「禪定為父,智慧為母」,只有禪定與智慧能生一切導師,導師就是佛,眾生之所以能夠成佛,非修定得慧不可。
又云:「以業力故入生死;以定力故出生死。」
注意哦!想了生脫死,或者死時乾脆俐落一點,除了修定,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你說打坐算不算修定?不算,如果打坐還要聽腿指揮,那不要學打坐,兩腿一麻就唉喲下坐,那不是聽腿指揮嗎?那不叫修定,那叫修腿。打坐只是練習修定的方法之一而已!與定不相干。打坐腿痛是四大業力牽制之故,四大一身都是業力,因業力而病。病由業生,業由心造,因為心不能了,所以說「以業力故入生死」。
「以定力故出生死」,要跳出生死,或臨死瀟灑一點,就要具有定力。先不管悟不悟,說某某人破參,破個什麼參?再參也沒有用,那不叫參,叫「跛參」,實在太差了!定力都不到,還被生老病死所困。一切眾生在六道中輪迴,被生死所轉,那是什麼力量呢?非上帝的力量,也非菩薩的力量,更不是閻王的力量,是自心的業力所支使。接著永明壽禪師引用禪宗的著作:
散男子、散女人對善男子、善女人
故云:「禪非智無以窮其寂;智非禪無以發其照。」
「故云」不是佛經上的,讀書要注意,這是永明壽禪師引用中國禪宗祖師的著作,分析得很清楚。
「禪非智無以窮其寂」,修禪定功夫時,如果沒有大智慧的定,就不能達到涅槃寂滅的境界。什麼是涅槃寂滅的境界,也就是智慧的解脫。那麼,智慧如何成就呢?
「智非禪無以發其照」,智慧的妙用如果沒有經過禪定功夫的鍛煉,就不能如太陽般照亮天下。智慧是大照明的明燈,非經禪定修持,就無以發其照。
何者?謂禪無智,但是事定;若得智慧,觀於心性,即為上定。
「謂禪無智,但是事定」,光作功夫,打起坐來迷迷糊糊、舒舒服服地在那裏享受,這叫凡夫禪,充其量只是靜的境界,還不算禪定。因此,禪若沒有智慧的發照作用,只能算是一點靜坐功夫而已!與定不相干,這點千萬注意!
「若得智慧,觀於心性,即為上定」,在禪定功夫中,由佛法的智慧達到明心見性,才是上等的定。但上等的定並不一定是禪宗,不要把禪定和禪宗混為一談,不過,禪宗離不開禪定。此話我已再三申明。
若智不得禪,乃為散善分別慧,若有定,如密室燈,寂而能照,離動分別成實慧故。
「若智不得禪,乃為散善分別慧」,你先研究經教的理,佛理搞通了,很有智慧,但是功夫不到、定力不夠,妄念一動,或生理一起作用,你就把握不住,縱使把《華嚴經》全部背得,也抵不住事,此即「智不得禪」,禪定功夫不夠。「乃為散善」,如此不能說你不善,算是好了;也不能說你不在學佛,是在學佛,然而走「散善」,不是知止為善。有時善心發了,就阿彌陀佛;有時毛病來了,就「阿彌陀佛」,這叫散善,不是真善。所以佛經上說「善男子、善女人」是不容易的,我們年輕時調皮,把善男子、善女人,諧音成「散男子、散女人」。因此有智慧學問好,沒有真定禪定的功夫,只能算是散善而已!仍屬人道中的事,這個散善叫做分別智慧、妄想智慧,不是真智慧;不是能得解脫、證涅槃的智慧。
「若有定,如密室燈,寂而能照」,智慧若有了定力,如密室中的燈不晃動,永遠在清淨境界中,照見萬法萬象。禪定的心鏡照見五蘊皆空就是這樣。
「離動分別成實慧故」,這個時候,真得定力的智慧,沒有分別心,都照見。照見不是不知道,是知道而無分別雜念。換句話說,雜亂的念頭不跳動,此心寂照,這才是真實的智慧法門。
起念現定境,心寂智無邊
若定慧雙運,動寂融通,則念念入三昧之門,寂寂運無涯之照。
又是一副好對子!再進一步更高明的人,「若定慧雙運」,定慧如車之雙輪,同時連轉滾動,有定即有慧,有慧即有定。
「動寂融通」,這種人是大菩薩的境界,不一定出世,就在入世、做事的動中永遠清淨,動寂融會,貫通為一,走的是上乘佛法的大菩薩道,不能拿普通定慧來規範他。
「則念念入三昧之門」,已無法用怎麼修定,修哪一步功夫這些標準來範圍他了,他的起心動念無一而不合於佛法的三昧。
「寂寂運無涯之照」,他雖在凡夫界中與凡夫—樣在動,但此心永遠在涅槃寂滅中,有無量無邊的智慧。
禪宗所走的路子就是「念念入三昧之門,寂寂通無涯之照」。
信受奉行正當時
如上種種開示,種種證明,如是調停,如是剖析,削繁簡要,去偽存真,以無數萬億諸方便門,皆令一切含生盡入此宗鏡。
以上所言種種開示,全是《華嚴經》、《大涅槃經》、《大智度論》等經論的要旨,我用這種方法將其中修持要點抽出,並有調停組成另一系統,同時為你們解剖分析;削去繁複之言,力求簡化扼要;捨去假的,保留真的。為什麼說那麼多話?無非要使一切含生入此宗鏡,明心見性!
「眾生」是包括了有生而無命,無知覺、無思想的;「含生」是含有塵性的生命,有知覺、有感情。唯有含生的生命才能成佛;沒有知覺、沒有感情的眾生不能成佛,只能成為佛的附屬,謂之眷屬佛,是附屬國土而已!
「入此宗鏡」,此宗即成佛之宗;此鏡能照見一切,所以本書也叫「宗鏡」。
如囊中有寶,不探示之,唯有智者,猶室中金藏,未遇智人,何由發掘。
許多廟子上都收藏了《大藏經》,出錢買書的出家眾、在家居士確實做了功德,值得歡喜讚歎!不過,都供養了眾生——書蟲。佛經開示的法門無數,一般人哪有功夫去看?永明壽禪師搜集了佛法的精華,把佛經中的寶藏挖掘出來,編輯成《宗鏡錄》。好比口袋中的寶貝。不是智人不給他看;你是智者就傳給你。如房間裏的金礦寶庫,沒有碰到識寶的人挖不出來。
若珠蔽內衣裏,弗因親友所示,爭致富饒;似窮子之家珍,非長者之誘引,曷能承紹?設或明了,信入無疑,更在當人,克己成辦。煉磨餘習,直取相應。一切時中,不得忘照。自量生熟,各逐便宜,此是修定時,此是修慧時。
這一段古文看起來有點囉嗦,如果用長聲慢念的方法念,不但不覺得囉嗦,反覺得很清楚。
他說,《宗鏡錄》為我們引出佛法的法寶。「珠蔽內衣裏」是《法華經》內的典故。眾生的肉體本來就有不生不滅的長生之寶,是我們自己找不出來。等於佛菩薩把一顆無價的寶珠縫在我們的衣服裏,結 果我們不知道,還在外面討飯,很可憐!如果找到自那衣服裏的珠寶,你本來是個大富人。
「弗因親友所示」,親友等於善知識,沒有善知識的指示,你如何知道自已富裕?一旦悟道了,回轉來找到自己的寶貝,你就知道自己是個富有之人。
「似窮子之家珍,非長者之誘引,曷能承紹」,這也是《法華經》上的故事。佛菩薩就是家長,我們都是佛菩薩的兒女。我們離家出走,菩薩們只好用誘導式教育把我們找回來,不然不能成佛。
「設或明了,信入無疑」,「設」字古人常用,即假設之意。假定明心見性、悟道了,真正信進去,沒有懷疑了。那麼,怎麼悟道呢?你以為有個老師可以傳你一個秘訣幫助你成道?沒有這回事!連佛都幫不了你,佛只能教化人,沒有辦法代你修代你悟。佛的弟弟阿難,跟他幾十年都走了錯誤的路子,以為佛是他哥哥,在他頭上一指就可以成道!所以他不肯修,最後被佛罵一頓。修行要靠自己,不要搞錯了!
「更在當人,克己成辦」,在世間做任何事業,不能信賴任何一個人,朋友、社會互助則有之,信賴則不行,要靠自己站起來。修行更是不能信賴他人,佛菩薩、善知識、老師……哪里能夠幫助你成道!「更在當人,克己成辦」,要發狠自己站起來,限定自己做到什麼程度。如果做到悟了道,悟道以後還要不要修持呢?問題來了。
「煉磨餘習,直取相應」,道是悟了,習氣則是要靠自己修行作功夫,慢慢磨轉過來,然後直下承當。
「一切時中,不得忘照」,任何時候,隨時隨地,不要忘記照顧自己的心念。
「自量生熟,各逐便宜」,把自己過去所走的老路、惡業的熟路疏遠隔離,轉變為生路。把不習慣的修道之路慢慢熟練。修道是證自量境界,唯有自己知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別人沒有辦法幫低估,所以是「自量生熟,各逐便宜」。用什麼方法呢?念佛也好、打坐也好、參禪也好,任何方法都可以用。
「此是修定時,此是修慧時」,什麼時間該修慧?什川時間該修定?有些同學寫日記問我:「老師給我安排一個修持的時間表。」我一看,唉呀!又是水泥的腦筋,你怎麼不叫我替你安排幾時吃飯、幾時喝水!肚子餓了就吃飯,口幹就喝水,你自己要「自量生熟,各逐便宜」。什麼時候該用什麼方法,或者什麼時候該換一個方法,要懂得變通。視自己情況而變,該靜時,不隨境物轉動;不需要靜時,做別的或看經也可以。知時知量,調正身心,這才叫修行。
永明壽禪師什麼話都吩咐完了,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你要有自己的心得。
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二十七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二十七章 大好山水誤禪心
若掉散心,須行三昧。若昏沉意,宜啟慧門。
「若掉散心」,掉散是兩個名詞的總和,掉是掉舉,散是散亂。普通顯教的經典對亂動的妄念,粗相叫散亂,細相叫掉舉。不管修顯修密,或依任何一宗一派修持。有時覺得粗的心念非常清淨,可是細的心念在不知不覺之間還是有,這就是屬於掉舉心。不論是散亂或掉舉都必須要修三昧之定。三昧是梵音,如果中國文字來翻譯就是正受。然而為何不用中文的正受來翻譯,而依然保持它梵文的音「三昧」?因為中文的正受並不能完全地代表三昧的原義,如果中譯為正受,很難解釋哪—種感受才是正受,哪一種不是正受。問題就因此而產生,在譯成正受之後,下面就必須下一大堆的定義。簡單說,佛法基本上先從般若的空觀入手,假如沒有達到真空的狀態,這整個修持的過程都不算是正受,但這只限定在初步的範圍。
比如,今天下午有個道友提出動靜二相之間的問題,這個理論非常漂亮。我就請問他,什麼叫動相?什麼叫靜相?所謂動靜之間在什麼地方?普通我們所瞭解的,思想妄念的浮動,眼看、耳聽、手動……都是動相。靜相在哪里呢?幾乎很少人能認到靜相。一般所謂靜相,是把動靜兩個現象對立起來,認為心念的清靜,比如,坐在那兒如如不動什麼都沒有想,好像是空的,就認為這是靜相。那就是大錯特錯!錯在哪里呢?現在是科學時代,大家學佛法不能將宗教盲目地接受就套到身上來,應該非常理性地把它看清楚。當你心裏什麼都沒有,在那極清淨的境界,那正是動相。就是在你感覺到有個空,那個空正是動相,那是第六意識的波浪似乎不動所造成的那個清淨面,因此在觀念上我們把它認作是靜相。其實錯了,那正是大動相。換句話說,我們得了個結論:「大動如靜」。比如,這個地球在動,我們人生活在地球上並未感覺到它在動,又如「大音希聲」,這是老子的話,高頻主的音聲,人的耳朵聽不見,比如現代科學知道,銀河系統在每一秒中都有爆炸的音聲,可是我們聽不見,這就是大音希聲的道理。
這裏說明了掉舉心和散亂心是如此地嚴重,這個時候噸「須行三昧」,求正定,比如入空定以達到見空性,如何是空,要確實地瞭解透徹並且要證得,如果把身心偶然瞎貓碰到死老鼠的時候,忽然覺得身體沒有了,空空洞洞,把它認為是空,那就嚴重了。因為你那空空洞洞充其量就那麼大,那還是屬於意識境界的範圍,而不是空的三昧。
年輕同學要注意,「若掉散心,須行三昧」,也可在雞蛋裏挑骨頭。怎麼挑法呢?就是掉散心可以用行動、修行來除滅。如果把「行」硬是拉過來做成這種解釋,也非常通,這是更微細的讀法。一般學佛的人都在靜態裏頭求證菩提之果,有時在靜態裏頭求正定是做不到的。假使能配合上適當的運動,反而在行中很容易得定。年輕人精力過剩,散亂的心太大,給他來些運動,運動疲勞了,什麼都不想,雖然不是正三昧,至少也是個懶三昧。常懶的三昧也不錯喲!不要看到懶就以為不對,假如要你同一個姿勢睡個三天三夜都不動,如果你做到了也差不多了,就伯你做不到。因此,懶三昧也不錯,禪宗就有位懶殘禪師很有名的。下面與散亂相對的就是昏沉。
莫將消沉作定神
「若昏沉意,宜啟慧門」,昏沉也是佛學修持的名詞。昏沉分兩種,粗昏沉是睡眠,細昏沉則是打坐的人坐在那裏兩個肩膀掛下來,就好像麵條給水泡得軟軟的,頭頸也怪怪的。真的入定沒有這個狀態,比如開水在燒,正開的那個氣冒上來是筆直的。又如天氣將開展睛朗的時候,那個清氣是一條線筆直的不動搖的。人體生命的功能也是這佯,真得了定,生命的功能發揮到高度昇華時候,必然自己會端正,雖然不求氣脈之道,而氣脈之道自然而來。這裏要是不清楚,很多人都把細昏沉當成入定。因此,密宗黃教的宗喀巴大師在他的《菩提道次第廣論》及《略論》裏頭,再三地提到,希望不要認錯了,把細昏沉當成定來修持;否則如此下去所得的果報,就是到畜生道裏去了。如此學佛,就是修善因而反得惡果。
不管是粗昏沉或是細昏沉又分兩種,因此在顯教的經上,有弟子提出來問題問釋迦牟尼佛,人為什麼會昏沉?答覆有兩個原因。一是身疲勞,肉體疲勞了需要睡眠,至於老年人則是身體衰弱到極點而不想睡,嬰兒一天要睡十二到十四小時的睡眠;八、九歲的幼童則需要七、八個鐘頭的睡眠,十幾歲、二十歲前睡七個鐘頭,中年睡六個小時就夠了。老年人有時睡不著,那不是功夫到了,而是身體衰退到了極點。另外一個則是心疲勞的昏沉,一個人灰心到極點成天都想睡覺,一個被判死刑的人,灰心到極點連身體都拖不功,都需要兩個人架起來走,腿都不屬於他的了,這種灰心到極點也是昏沉。
「若昏沉意」,若意識不清明就如昏沉的境界,「宜啟慧門」,這個時候需要參究經教的理,要思想不是不思。因此,教理不透只是呆板的盤起雙腿在那裏死修,或死敲木魚,就是木魚被你敲破了也沒用。在這個時候,就要打開你的智慧之門。關於我們修持最重要的,調伏散亂心及昏沉心的對治法門,基本的原理在這裏說明了,至於詳細的方法沒有講,因為方法發揮起來有很多。
若處見修位中,此是行時,非是證時。若居究竟即內,此是證時,非是行時。
首先,我們先要瞭解佛學教理上的兩上名詞,見道位及修道位。所謂見道位,就是明心見性,見空性。時下年輕人流行談禪,其實真正的禪是很不容易的。譬如,有許多的著作常常提到禪宗不成器的祖師(很對不起,我給他下個評語是不成器的祖師)他說過的幾句話:未見道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道時,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成道後,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在美國、歐洲、日本,禪學非常流行,一談到禪,這些話就經常被引用。我覺得很好玩,有時假把肚子都笑痛了。
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換句說,見人不是人,見狗不是狗,就是禪了。假如這樣,那很簡單,只要把高度的鎮定劑給他吃,他吃完以後神經麻木了、自然看山不是山,狗不是狗,那不都成了道了?有些人灰心到極點或是眼睛患有白內障,東西都看不清楚,那不都成了道了?真是胡扯。為什麼我稱他為不成器的祖師?沒錯,他是悟了道的,但是因為講了這個話不周全被後人用錯了,被誤解了,是很嚴重的。因此一位禪師所講的話,是必須經過相當慎重的考慮。
真正見道,到空性的時候,見山不是山,他知道是山,只是不起分別而已;見水是水嗎?是水!知道是水,而不是無知的狀態;若無知則是大昏沉,不是見道;知道是水,只是無妄念、無分別。因此,勉強用「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來形容它。但這樣就是見到空性了嗎?不是!只是粗相的妄念偶然地靜止下來。現代的科學來講,如果有人修行到這個境界,我們請一位醫生來看看他的心電圖,因為妄念清淨,所以他的心電圖就是呈現平穩的水平線,醫生不懂,一看嚇死了,就會認為他的心臟有問題。因此,在心境很清淨的時候,心電圖就不波動了,腦波也一樣。
見道、修道、證道、行道的難度
假如我們做個科學的檢查,發現心念到達了這個境界,呼吸也將近等於沒有了,即使這樣也還不是見道位,只可以說是功夫已經初步地做到了某個階層。然而,有些人雖然見到了一點空性,功夫卻未必能做到這步田地,見道雖然是見了,但是修道的功夫還沒有到。因此,見位及修位是不同的。佛經所使用的這個「位」字,拿現代的觀念來講就是層次,因此見道與修道,是兩個不同的層次。證道位,是見、修都圓滿了,才是證道位。然後才是行道位,我平常跟各位感歎;見道不難,修道難;修道不難,證道難;證道也不難,行道難啊!真地能以大慈大悲來入世、來行道是很艱苦的事,唯有大菩薩才肯犧牲自我,因此行道是最難的,《華嚴經》最後也提出「普賢行願品」來證明。
「若處見修位中,此是行時,非是證時」,假如修行人還在見道位或修道位,那麼是做功夫對治散亂與昏沉的時候,不要因為做功夫過程中偶然呈現的一些境界,就以為自己證道了,那就錯了。有人問這個境界會不會掉?會掉,因為那只是瞎貓碰到了死老鼠,靠不住的。假如,見道及修道真到了家,那麼無論何時何地,哪怕是在六道中,在動亂中或在清淨中,都能隨時保持在這個境界,那才是與定有一點相近,否則就是自己欺騙了自己。我們做人,千萬不能自欺。
「若居究竟即內,此是證時,非是行時」,假定有人大徹大悟、修證成功了,而居究竟即內,心外無法,隨時隨地不在道外,那麼散亂及昏沉的境界與理論,就另當別論了,這個時候是證道的時候,不是修持做功夫的階段。真證道的人,不管是散亂或昏沉皆在道中行。
不可如二乘忽忽取證,沉實際之海,溺解脫之坑。
他說,關於散亂與昏沉,如何來對治修持,一個修大乘道的人,理論真要認識清楚,然後修持。千萬不可像小乘的人,他用三句話來形容小乘的人:一、「忽忽取證」,急急忙忙,拿到一根雞毛就當成了今箭,或是拿了一張衛生紙。小乘的人得了一點清淨,抓到一點空的境界,便說自己悟道了,然後叫人「不要吵我呀!」要他發點心做個事,「哎呀!不行!我的功夫就垮了。」都不能入世,只想住茅蓬,不要人打擾,這就是小乘人忽忽取證。急急忙忙的以為自己到家了,其實還沒起步呢!結果他落到什麼地方呢?二、「沉實際之海」,二乘人見到的那點空,對不對呢?對!不是不對。好比說,以前的紙窗,用筆頭戳了個洞,眼睛透過這個洞去看虛空,他自己覺得他看到虛空了,這就是虛空,但他不曉得這個宇宙有多大。這就是我們平常有句話,門縫裏看人,把人看扁了。因此我們可以說,二乘人見的空是門縫裏看天,空被他看成一條線。因此說,他看不到浩如大海的境界而沉沒了。因此 ,得到一點空,便萬事不敢動,一個念頭來,或你找他做一點事都怕得很,他會說:「哎呀!修行人哪有這麼多囉嗦,哎呀!修行人要看空呀!」實際上,他在逃避,逃避到哪里?三、「溺解脫之坑」,你覺得自己空了是解脫,這個解脫是陷人坑呀!把你坑下去了。因為光是求解脫,功果是永遠也無法成就,功德沒有成就,你想證得菩提之果而證初果,免談。所以要特別注意,尤其是出家的同學很容易被這個境界所困住。
錯解無生無生路
又不可效無聞比丘,妄指無生,求升反墮。
龍樹菩薩所著的《大智度論》裏,有提到無聞比丘是佛的一個弟子,在他證到後,自認為對了,就離開佛,不再好好學,自己跑到山裏頭,自以為這就是道。後來墮落了,照佛的經教與戒律,守空以為究竟,修持下去的果報是墮入了阿鼻地獄。因此,不要以為修行這條路好走,我常勸青年同學好好的人不做,玩這個東西幹什麼?萬一玩得不好更麻煩,所以不可效法無聞比丘。因為他「妄指無生,求升反墮」,他認為一念不動就是道,這是我們大家很容易犯的錯誤,尤其是這幾十年來《六祖壇經》很流行,抓到壇經裏所謂的無念不放。其實,六祖大師解釋得很清楚呀!他說「無者無妄想」,但不是不知道哦!「念者念真如」。但是,一般學佛的人,誤解抓住一個無念即究竟,就變成無聞比丘。這樣學佛啊!「求升反墮」,本來想走昇華之路,結果卻墮落了,墮落到阿鼻地獄。阿鼻地獄也沒有什麼可怕,只是在陰境界,陰陰沈沈,自性的光明永遠也不會亮起來。
道在屎尿,莫向屎尿掬
似苦行外道,唯投見網,期悟遭迷。
這更要注意了,有些朋友的修持特別喜歡般舟三昧,以為苦行是道。錯了,苦行非道,但是你聽了苦行非道,那麼我就不打坐、不盤腿,吃不了苦,我要快樂才是道,這也錯了。這裏講的苦行非道,是指有些修外道的法門,一天餓著不吃飯,以為餓就是道;或是冬天冷得要死也不穿衣服,以為凍就是道等等。這些在臺灣比較少,我們在大陸則常看到。比如,有位修道家的,每天都要跳進茅坑裏去洗個澡(以前大陸有大茅坑)他說是最高的道,他還引用莊子的話「道在屎尿」,屎就是大便,所以,他要下去洗澡。最後,還要跑到清水池裏洗乾淨。結果有一天他跑到峨嵋山來,那時我正在那兒閉關,在峨媚山九月以後大雪封山了,根本沒有雨水,都是靠雪融化的雪水在一個水坑裏,要吃七、八個月。他在廁所裏先洗了澡,然後要泡到水坑裏去,那我們要喝什麼水呀!最後把他叫過來問,我說你是不是封師爺的弟子?因四川西寧有個大阿羅漢封師爺,就是封師父,他的法門以苦行為師,但他是真有道的。他一輩子住在廁所上面,我們要向他頂禮,還要跑到廁所上面去。當年大陸的廁所,不像我們現在臺灣的廁所,我們這邊的廁所,還可以住,當年那邊的廁所髒得要死。我說你是不是他的徒弟?他說是的。我說你混帳,我要把你帶去給你師父,我不准你洗,後來硬是把他給戒掉。其實,封師父也沒有這樣教他,是他自己亂搞的。
見網是迷惘
其實,苦行外道都是落在見網。今天我跟一位同學講話,我說人為什麼不能見道?不管你是修哪一宗、哪一派,基本的教理要瞭解。因為見、思二惑有身見、邊見、邪見、見取見、戒禁取見和貪瞋癡慢疑諸結使。我們之所以無法成道,就是因為這心裏頭的結無法打開。什麼是見呢?就是我們主觀的成見,那種意識狀態的觀念解脫不了。比如,見取見,我認為就是這樣,把佛經的理論錯解了,主觀的觀念形成了,這種觀念非常牢固的時候,就是佛說的話也聽不進去,見有這麼厲害!還有思惑,思不是想哦!思惑是那形成你阿賴耶識的成份,成了你自己欲習的慣性,或者是無明,它永遠障礙住你。
因此,苦行外道堅決認為不修苦行,不足以圓滿功德,不足以成道,因此被見網所困。同樣地,有人說,非清淨不能成道,也是被見網所困。我們要知道見思二惑隨時在套住我們,這是大魔障。相反地,不被見思二網困住,見思二惑完全解脫了,才可以說是真正在修道。「期悟遭迷」,他說,這些人非常可憐,他修行的目的是希望能開悟,現在不但不能開悟,反而更加倍地迷。像現在,很多學禪宗的外國朋友來問參話頭,他們誤以為參話頭就是禪。其實參話頭是禪宗沒落時的辦法,是宋朝、元朝以後,禪宗衰退了,逼不得已所創立的法門。因此,我們千萬不要走上這個錯誤的路;如果走上這條路,本來期望著能開梧,卻愈走愈迷路。
斯定慧門,是真修路,照宗門之皎日,泛覺海之迅航,駕大白牛車之二輪。
「斯定慧門,是真修路」,上面所講的定慧等持的法門,是真正修行的道路。「照宗門之皎日」,不只是禪宗,包括天臺宗、密宗、華嚴宗等等都普照了。「泛覺海之迅航」,這是文學的句頌,我就不再解釋了。「駕大白牛車之二輪」,大白牛車是《法華經》的比方,經文說有三乘,羊車是小乘,鹿車是中乘,大白牛車是大乘。乘字的意思,是坐上這個交通工具就可以到達目的地,因此,我們中文這個乘字就用得好,不是大車、小車的問題,而是大乘、小乘。坐車也叫乘,坐船也可以說乘船,騎馬也可說乘馬,背一個人過去叫乘人,所以它是活的。假如,照呆板的翻成大車、小車,那我坐飛機就不能列彼岸,而只有坐車子了。
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二十八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二十八章 千功輸一罵
升第一義天之兩翼,等學而明見佛性,莊嚴而可度眾生,為法國土之王。因茲二力,出生死海之底。
「第一義天」是中國佛學特有的名稱。中國上古文化史中,天與道兩字的定義就有四、五重解釋。比如,四書五經中的「天」字,有時代表宗教上的觀念,代表主宰性,有時代表自然科學天體的天,而《中庸》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這個「天」字不是自然科學的天,也不是宗教性的天,而是理性的天,也就是在南北朝時代佛經翻譯所用的第一義。義者,道理。第一義,就是至高無上的真理,智慧中的智慧。給它加個形容詞,就成了第一義天。也就是明心見性,見到本地風光的智慧,在佛學上又叫做菩提、涅槃、真如等名詞。他說,這個定慧雙修的法門是升第一義天的兩翼,用現代的科技來講,相當於飛機的動力加速推進器。
「等學而明見佛性」,要修定,同時也要修慧,光是打坐修定而不修慧是不行的;或者只是把顯教、密教的理研究得通透而沒有實證的功夫,也不行。因此,定慧要等學才能明見佛性。「莊嚴而可度眾生」,定慧等持才能達到智慧圓滿、福德圓滿,兩大莊嚴才能救度眾生。「為法國土之王」,如極樂世界是阿彌陀佛的國土,釋迦牟尼佛的國土則是這個裟婆世界,裟婆世界你不要看成很髒哦!其實它和淨土一樣莊嚴,只是我們業力的關係才會覺得它髒。有一回有人問釋迦牟尼佛為何會在這地面不平,有高山、海洋及人心險惡的裟婆世界成佛,佛說我這個地方並不賴,因此以手指按地,與會者都看見這個世界和其他佛淨土沒有兩樣,這個道理就是「心淨則國土淨」。只要我們的心一寧靜就是壞環境也變成好環境;也就是因為有見惑及思惑才會有善惡、是非、好壞的差別,假如見、思惑都清淨了,則一切國土本來莊嚴。
「因茲二力,出生死海之底」,很多同學問:「道理明明懂,但做功夫不上路是什麼道理?」你的見解、學問雖然有了,但是還不能形成一股力量,因此大乘的十波羅密中的第九波羅密是力波羅密。庵提遮女曾提出一個問題來問文殊菩薩:「明知生是不生之理,生死是空,但總是被生死所轉,是什麼道理?」文殊菩薩回答:「其力末充。」因此,這一節極力地勸我們要定慧雙修,不可偏廢。
全假雙修,散妄亂而似風吹雲,破愚暗而如日照世。動邪見之深刺,拔無明之厚根。為大覺海之陰陽,作寶華王之父母。備一乘之基地,堅萬行之垣牆。以此相應,能入宗鏡。
這一段是對定慧等持的讚歎之詞,大家都看得懂,我們就不再細述了。接著下面這一段,也就是在講述見空性的道理。
治標與治本的差別
前據台教,明五百番安心法門。皆為逗機,對病施藥。今依祖教,更有一門,最為省要,所為(另一版本為「謂」)無心。
他已經把天臺宗講完了,現在要講的是禪宗的路線。這一路下來,我們介紹了天臺宗及一切大、小乘修止觀的方法。很多同學經常相互地問:「你是修什麼的啊?」他說:「我修天臺宗的止觀法門。」結果不用問也知道,他是在那兒吃飽飯沒得事情做,數空氣的,這不是天臺宗。這個宗並沒專叫你數空氣。所謂天臺小止觀中的數息觀、隨息觀,這些是對治法門,可以偶爾一用,但不能常用。等於我們吃的點心,是肚子餓了偶然吃的;要是把點心當飯吃,吃上一個月,保證要去看腸胃科了,因為會出毛病的,所以不能把聽呼吸等於修止觀,而說我在修天臺宗。不然,你不是自欺就是欺人。
上面他引用的天臺宗方法有五百種變化,「明五百番安心法門」,有五百種正反相對,那麼多的止觀修法。永明壽禪師像是個百貨公司的老闆,當他要推銷天臺宗時,便站在天臺宗的櫃檯向客人推銷,說明天臺宗有多好。天臺宗講完了,他說這些只是應機說法,對病施藥,有一種人不是頓悟的根基,必須漸修而來的就用這個方法,有這個病就吃這個藥。現在他又到禪宗這邊來當經理了。
「今依祖教,更有一門」,現在依照禪宗祖師的傳統,他說有一個最上乘的修行法門,絕對可以成佛。是什麼東西呢?他把它叫做「無心法門」,你到了無心就成功了。
你的心不是你的好朋友
何者?若有心則不安,無心則自樂。
「何者」,他說為什麼會這麼講呢?「若有心則不安」,這個心是妄想心,是意識思想的心境。凡是人有心就不安,人要是有思想、有感覺、有執著就永遠不能得到安心。「無心則自樂」,真樂就是涅槃境界,也就是常、樂、我、淨的境界。涅槃不是代表死亡,不要搞錯了。「無心則自樂」這是定義。
故先德偈云:「莫與心為伴,無心心自安;若將心作伴,動即被心謾。」《法華經》云:「破有法王,出現世間。」
這是中國古代禪宗祖師的詩,但這在文學資格上並不能構成詩,而是詩的一種變相。因為中國的詩偏重於情意的境界,偏重於理性的解說就不叫做詩,而叫做偈子。「莫與心為伴」,我們不要抓住心念的境界,比如今天有個同學說要抓住這個心念,要抓住心念的境界,碰到空的境界就拼命想抓住這個念,這就錯了。「無心心自安」,到達無心之地就成功了,心自然安。二祖因為有心才去求達摩祖師來安心,被達摩祖師罵一頓,罵完以後到達了無心之境,達摩祖師說已經把你的心安好了,就是這個道理。「若將心作伴,動即被心謾」,這裏要注意,很多朋友學佛修道做功夫都犯了這句話的錯誤。「動即被心謾」,自己騙自己,之所以不成道就是墜在這句話中。
佛在《法華經》上說「破有法王,出現世間」,所有的佛到這世間來的目的就是「破有」,因為一切眾生都是抓有。即使是想成道或成佛都是在抓著一樣東西;反過來說,假如一個人能把執有通通放下,就自然能成道。因此,佛示現世間就是來破有。所以,佛稱法王,也稱空王。
福氣是什麼氣?
《淨名經》云:「除去所有,唯置一床」。即是除妄心之有。外境本空,以心有法有,心空境空故。
《淨名經》就是《維摩經》。維摩居士的方丈空,四方只有一丈大小,也就是見方一丈,故稱方丈。但是,為什麼是一丈,而不是九尺或一丈一呢?這裏面也是有秘密的。在維摩居士的方丈室裏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張禪床。雖然這個處所這麼簡單,但是當文殊菩薩帶領了那麼多的大菩薩、小菩薩、大羅漢、小羅漢、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那麼一大堆人來,同時,天上也來了一大堆的天人,他這個方丈室卻都能容納得下。
「除去所有,唯置一床」,《淨名經》講的維摩詰居士一無所有,只有一張禪床。下面是永明壽彈師的註解,「即是除妄心之有」,他說《淨名經》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去掉我們心中有所求的心念。因為有求皆苦,想求佛、求道、求福報,那就是一天到晚讓自己受罪。有人說,這位老先生、老太太好有福氣喲!我們要知道福有多大,氣就有多大,你要是肯受氣嘛,那就去修福。人家說,你兒孫滿堂真是好福氣喲!那可真是受盡了氣。所以,我常跟我的孩子講,你們長大了走你們的,跟我不相干。他們說,爸爸要什麼?我說什麼都不要,你們不給我氣受就已經很好了。換句話說,你們不給我出事情,我就很感激你們了。所以,世間的福氣呀!有福就有氣。這是真的!不是說笑話。因此,假如有這些妄心,就要把它去掉。
「外境本空」,對於境界你不需要去空它,它本來就空。外境不理你的,是本空的,你想求個空,儘是在那裏求有。「以心有法有」,想修個什麼道呀!那儘是給自己找麻煩。把這些妄求都拿掉,那就是「心空境空」了。
《起信論》云:「是故當知,一切世間境界之相,皆依眾生無明妄念而得建立。如鏡中像,無體可得,唯從虛妄分別心轉,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故。」
這一節文字是馬鳴菩薩所著的《大乘起信論》中的原文。永明壽禪師為了說明無心的觀念,所以找了許多佛經的資料來。這一節文字很明白,我們就不再解釋了。
人生格言中的佛理
是以但得無心,境自不現。即無對待,逆順何生?以逆境故,生瞋惱強賊幹懷。以順境故,牽愛情華箭入體。能令心動,故稱不安。
在說明本節文字前,要注意上節所引用《大乘起信論》的最後兩句話:「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這是學佛的第一步,因此必須把它認識清楚。假如,夜裏怕黑覺得有鬼,那麼那個鬼就愈厲害;若你一不害怕,什麼事情都沒有。它本來不是鬼,鬼是沒有的,是我們自己引來的。因為我們本身是鬼。有些年輕女同學說,哎呀!夜裏看到鬼!我跟她們講,鬼有什麼可怕的呀!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人。只要當心人就好,不需要去怕鬼。
對於「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永明壽禪師怎麼解釋?「是以但得無心,境自不現」。人只要真正修養到無心之地,萬境就自然空了。「既無對待,逆順何生」,到了空的境界,是絕對的,而不是相對的。沒有相對的東西,就無所謂順境或逆境。因為人無法進入空的境界,因此「以逆境故,生瞋惱強賊幹懷」,我的心想這樣,結果不是這樣,偏是那樣。那樣與這樣,兩個相對起來就是逆境而產生了煩惱。一有煩惱呀!強賊幹懷,心裏頭已經有賊了。人生大部分都在逆境中,中國有兩句老話,「不如意事常八九」,人一生裏頭所碰到的事,不如意的十分裏頭有八九分,「可與人言無二三」,有時候,痛苦不如意的事,還沒有辦法跟朋友講呢!或者,講的時候人家還笑你,因此往往是啞吧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還有個同樣的話,「十有九輸天下事」,在世界上做人做事十件就輸了九件,沒有一樣是痛快的。「百無一可意中人」,認識的一百個朋友當中,說不定沒有一個是真正自己的朋友。這是由對待順逆而生。由這些中國的名句、人生格言,就懂得當我們做事情不如意的時候,沒有什麼好煩惱的。
我常告訴大家,人生就是一個大賭場,有氣派就去下賭注,管你怎麼個賭法,狂賭、豪賭、亂賭、顛倒賭,都好。有許多同學要結婚問我對不對?我說這個有什麼對不對,昏了頭就去結婚。算不定贏了,算不定輸了,有氣派就勇敢地上場賭,我紅包包好等著你。若是賭輸了不要怨恨;賭贏了也不需高興。最怕的是,你們學佛的同學想賭又不敢下去賭,深怕好不容易掙來的錢賠本了,叫你不賭嘛,手又發癢,真是沒出息。沒有出息的人不能學佛喲!學佛是大丈夫的事,像我們這輩子就這樣賭下去了,將來會成個什麼東西不知道,但遲早會成個骷髏是知道的。
相反的一面是得意,但是得意的煩惱、痛苦比失意更大。「以順境故,牽愛情華箭入體」,因為順境就愛,人一得意,比如五子登科啦!車子、房子、金子、妻子、兒子,通通都有了,樣樣要如意。這個時候墮落得最快,因為捨不得放掉。有愛就有情,愛與情合起來就是一顆很漂亮的子彈,這裏叫「華箭」很漂亮的一支箭。「入體」,射進了心窩,心胸都已經給它射穿了,一看還說,啊!好漂亮。「華箭入體」,永明壽禪師的文學天才真是高極了,因此順境界是那麼可伯。「能令心動,故稱不安。」,逆境界不大動心哦!人碰到倒楣了就阿彌陀佛了,安靜得多。但是,碰到得意的事就更動心了。因此,順逆二境都使人不能安心,真能安心就得道了,所以學佛很簡單,成不成道,就看安不安心嘛!就是這個問題。
《中庸》的大乘菩薩法門
今若無心,坦然無事,則萬機頓赴而不撓其神,千難殊對而不幹其慮。
這裏要注意,尤其是年輕有志入世的同學更要注意。他說要悟了道,真到了無心之地的人,才可以入世做大事業、行菩薩道。那個時候「坦然無事」,心境中沒有事。「則萬機頓赴而不撓其神」,萬機喲!一天從早到晚是忙得不得了,所有的煩惱都到你的身上來,叫做「萬機頓赴」,要擔當天下的大事,真悟了道的人「不撓其神」,這時他還在定中哩!雖然,日理萬機,對於該罵的人就罵兩句,做好的人就獎勵兩句,他沒有動過念頭。雖然,看到他在發脾氣或是獎勵你,但是喜、怒、哀、樂無動於衷。「千難殊對」,上千種的困難一起來到你前面,「而不幹其慮」,心境永遠是清明的,這樣才叫做無心無念,這才叫做大乘的菩薩道。這兩句話不但文學句子美到極點,也把佛學大乘菩薩的精華發揮得淋漓盡致。不是說到鄉下或山林種菜、住茅蓬,聽到冷雨打在竹子、芭蕉上淅瀝嘩啦地,席地參禪才叫做清淨。要在「萬機頓赴而不撓其神,千難殊對而不幹其慮」,在這中間當下即空。也就是《中庸》講的,「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渭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就是這個境界,那才是道。首先,這個見地要弄清楚,不要學了佛以後,一個人躲在小茅蓬閉起眼睛在那裏瞎摸稱打坐,那就錯了。
阿難與神光的對錯
所以阿難執有而無據,七處茫然;二祖體無而自安,言下成道。若不直了無心之旨,雖然對治折伏,其不安之相,常現在前。
在《楞嚴經》的七處徵心,佛問阿難心在哪里?阿難回答在內、在外等等,結果佛都說不對,有人說,是阿難答得不好,不合乎邏輯。其實我們可以說,《楞嚴經》是一部劇本,編劇及導演都是釋迦牟尼佛,演員的安排也是他,阿難只不過是當個演員,來演主角的角色。阿難代表抓心、抓道、抓有的這一方面,因此佛說阿難說的都不對。二祖神光見到達摩祖師求安心,後來達摩祖師印證他已經安心了,「二祖體無」,因此二祖親證到空而自安,所以言下成道。「若不直了無心之旨」,因此說假如一個人學佛不能直了無心之旨,「雖然對治折伏」,用各種方法來修持,「其不安之相,常現在前」,但是總覺得心裏不安啊!有些同學說,老師啊!我這兩天心裏發跳呀!我說,睡覺去就不跳了。但我睡覺也睡不著,這要怎麼辦?吃點鎮定劑就好了嘛!簡單得很。你若是要用各種方法去求得心安,結果就會越弄越糟;換句話說,你越求方法來安心,心就越不安。因為那個方法的本身就是不安的動力,所以不安之相會常現在前。
若了無心,觸途無滯。絕一塵而作對,何勞遣蕩之功;無一念而生情,不假忘緣之力。
他文學漂亮的句子又來了。「若了無心,觸途無滯」,他說真到了無心的境界,任何跟你接觸到的萬事萬物都沒有障礙。我經常看到很多學佛的功夫用得很好,走起路來笑眯眯。但是碰到對面來了個人,那個眉頭不安的死相又來了,這就叫做觸途成滯,碰到外境一測驗就完了。因此,自己要當心啊!有時候有許多朋友功夫用得蠻好,我經常耍個花樣,叫人去罵他幾句,結果他那個功夫就垮掉了。這樣子,你還想坐蓮花到西方極樂世界去啊!恐怕半路上你那個蓮花瓣被那天風吹得七零八落的,上不上,下不下,那才討厭哩!因此一定要做到觸途無滯,任何接觸境界來都沒有動心過。但是不動心不算本事,因為本來就是無心的,如此則慈悲喜捨四無量心就完成了,碰到好的對他好,不好的對待他也差不多。
「絕一塵而作對」,塵就是外境,因為本來無心,所以不會和外境成對待。「何勞遣蕩之功」,哪里還需要去把妄念拿掉了或是念個咒子?假如無心何必念呢?因為無心就是在佛境界嘛!「無一念而生情」,假如任何起心動念不被愛與情所困的話,「不假忘緣之力」,何須假藉一個方法來達到空的境界。
漸頓達無心
又無心約教有二,一者澄湛令無,二者當體是無。澄湛令無者,則是攝念安禪,蠲消覺觀,虛襟靜慮,漸至微細。當體是無者,則直了無生,以一念起處,不可得故。
就教理而言,無心又可分為兩種。一種是「澄湛令無」,這是漸修法門,就像從河裏拿來的一杯水慢慢讓它沉澱,沉澱到極點,心清淨到極點,連清淨、空都要把它丟掉而到達無心。「攝念安禪」,比如念佛或念咒子、聽呼吸或參撣,可用各種法門,其目的無非是要把所有的念頭捆在一個念頭上。這種方法可用不太好聽的「肉包子打狗」來比喻它,佛號、咒子、觀想就像包子,妄想就是狗。狗一來就用包子打它,它吃了那個肉包子就不再亂叫了,尾巴夾攏來了就偷偷地走了。同理,妄念來時,只要念佛或念咒的心專一了,妄念就沒有了。因此,這些方法不過是攝念而已。攝念以後,漸漸地身安、心也安了。然後「蠲消覺觀」,「蠲消」,什麼都丟掉,無覺無觀。「虛襟靜慮,漸至微細」,虛襟靜慮,就是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境界,慢慢就到達無心。
第二種是「當體是無」,這是智慧的成就,不是功夫了,當下就是空,就是無心,因此是「直了無生。」「以一念起處,不可得故。」本來一切眾生個個都在無心的境界中,生而不生。比如,我們這堂課講了那麼多,你們也聽了這麼多,但是一個念頭都沒有,我也沒說過話。如果認為,我在上課、說話,那就是你們在冤枉我。要不然拿出證據來,但是不可拿錄音帶來,錄音帶是錄音帶,與我不相干。這就是當體即空,說而不說,你們聽的人也一樣。所以說,一念起處不可得,本來就沒動過。今天有法師到外面弘法,我歡迎他們,問他們,你們有沒有感覺到出門以前和回來以後都沒有動過啊!懂得了這個,直了無生,動而無動。一百年就像一瞬間動而末動。我也常跟你們提到,走路也可以悟道,走路時向前走總覺得好遠、好累,走過了路回頭一看好短哦!就是那麼一點嘛!就是這個道理,尤其是在鄉下曠野中間的路途,這種感覺就更親切。在街上走路不算數,因為兩邊都是店,由於有看不完的東西而迷糊了,因此不會覺得遠,也不會覺得近。
經云:「一念初起,無有初相,是真護念。」
「護念」,這兩個字要注意。人家說,《金剛經》只有一句話,你懂了就悟道。「如來善護念諸菩薩,善付囑諸菩薩」,一切修行法門只有兩個字「護念」而已,起心動念要處處看清楚,能清楚自己的起心動念,八萬四千法門就是這句話「善護念。」護念到「過去心不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護念到「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是名如來。」才是善護念。所以,經上說:「一念初起,無有初相」,念頭一起就像水上的泡沫一樣,隨起隨空。「是真護念」,這樣就解了真護念,也是真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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