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十一章)===>>>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十五章)

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十一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十一章  遠峰不近看

 

《宗鏡錄》第四十四卷,正式談到「止觀」的問題。止觀是一切學佛修道用功的基本道理,不論用何種宗派,何種方法,都包括在止觀中。止觀的成果是定慧,由止得定生慧。

 

上次根據《宗鏡錄》的文字,把「止」講完了,文字上立刻轉到「觀」的部分。老實講,把止觀的作用、修持的方法,在理論上完全認識清楚了,不管修顯教淨土、密宗、禪宗,乃至修外道法門,都有辦法了!問題是一般修持者對止觀的正見不太容易把握。

 

我們首先說明止。

 

「止」的梵文是「奢摩他」;「觀」的梵文是「毗缽舍那」。有些唐代翻譯的經典,認為中國文字用「止觀」二字,意義表達不清,因此直接翻譯梵音奢摩他、毗缽舍那。不過,這麼一翻,大家又更不容易瞭解!

 

止,以中文意義而言,就是如何把心念思想靜止下來。今天很多同學跟我討論到這個問題,所以再提出來仔細研究。

 

大家學佛或做功夫都想得定,如果認為打坐就是修定,基本觀念就錯誤!打坐不過是修止現初步練習修止的一種方法而已!並非打坐就是定。什麼是定?不一定打坐能得定,站著講話、跑步、在空中翻筋斗都可以定。並非打坐心入定。如果把打坐、或者打坐睡覺叫入定,那真是自欺欺人!坦白講,打坐也不能跟「止」劃等號。

 

大家打起坐感到最困難的,就是思想意識停止不了,因此想盡辦法停止思想意識。這在基本上就犯了極大的錯誤!我們要曉得,人的思想意識停止不住的,世界上第一等笨蛋才幹這些事,連第二等聰明人都不做,何況第一等聰明者。要把自己思想意識定住在一點,做不到的,這是什麼道理。我經常跟大家說,心理作用同力學原理是一樣的。譬如捏拳,捏的愈緊愈痛愈難過,就想趕快放鬆。因為向心力過強,離心力必隨之而起。為何一個東西捏緊會爆炸?向心力到達極點,離心力便起而爆炸。所以,想要把念頭空掉,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愈阿彌陀佛,陀佛阿彌的事情就跟著多了!一下子想到茶葉沒有買、那件衣服沒有洗乾淨、那個人欠我十塊錢……什麼都想起來了!你如果不想把心念壓緊,什麼都想不起來。然後,你有時候想,認為自己方法很高明,什麼都不用,既不念佛也不念咒、也不做什麼,只是靜坐、空啊!你哪里空得了?愈空,離心力一大,向心力集中,你越想空,越空不了,什麼事都想起來。你真空了,一定看得很清楚。譬如大家看房間裏的某樣東西,被桌椅擋住看不清楚,搬開桌椅,房間一空,什麼都看清楚了!哪里有一點髒的、黑的,清清楚楚,那是必然的。

 

所以,不明白此理,拼命用功壓心念,想得止得定,如何靜得下來?佛法叫我們莫妄想、不起分別,沒有錯,但是大家搞錯了!以為不想是把念頭壓下去什麼都不想,註解錯了。註解錯誤與佛法沒有關係。如果把念頭壓下去叫不妄想,豈非死人!那何必修佛,修死不就什麼都不想,再不然變石頭人,石頭、木頭不會想。

 

所以,基本上這個道理要弄清楚。佛叫我們不妄想,而我們想求得定、想求靜下來、想求空就是個大妄想。因此大家盤腿用功,可以說此人在那裏打妄想,想成佛、得定的妄想擋住了一切。

 

那麼,如連這個妄想都不想,我們如何能得止呢?佛經只叫你止,修止入門;至於怎麼樣修止,查遍了佛經也沒有對止多作定義。

 

這剎那不就是止嗎?

 

中文對止的解釋就是停止,其實止很容易達到。譬如大家盤腿打坐,兩手放好,這樣子就已經是止了嘛!為什麼?兩條腿不跑步,兩隻手不再玩花樣,嘴巴不講話,眼睛開也好,閉也好,不隨便張望,不要理自己的思想,你感覺一下,已經止了!你要認識這個境界,就在這個情況下就是止!佛罵人頭上安頭,人本來有個頭,頭上安頭,豈不多餘!一個頭已經夠累,兩個頭很辛苦耶!你說思想還沒有澄清,佛經說譬如一杯濁水,剛開始擺好,水仍然晃動,只有慢慢等它靜,泥渣沉底,水乾淨了!

 

一般人念咒子,或者用現想、念佛求止,往往是自已在擾亂,止不了,這個道理要認清楚。

 

初步學止,先求身的止,五根不動,而意根未停,慢慢轉過來。大家注意!身心不是止得了的,是觀,唯有觀才能止。不管修密宗或顯教哪一宗、哪一派,學佛修道者多,成道者少,是理上不清楚,因此功夫用不上路。大家坐起來都忙得很!忙著與心意爭鬥,想把心意搞下去,於是越搞越忙,修了六十年,你忙了六十年,看起來很清靜,在那裏打坐,實際上也夠忙了!

 

注意!念頭不是止止得了的,念頭是靠觀來破的。老實講,全部佛法就是一條路:「止觀」。

 

第三個問題來了。

 

什麼叫「觀」呢?觀心法門,梵文毗缽舍那,即中文「觀」的意思。據我幾十年經驗,走了不少路,也接觸不少學佛修道的人,大多對觀的理論始終搞不清楚,一看到觀,瞪起眼睛修觀。

 

修密宗的修「觀想」,不曉得密宗教理,觀是觀,想是想,兩者絕對不同。而密宗的觀想與止觀,在理論上是一個,但方法兩樣。

 

講到修觀,許多學打坐的強調眼觀鼻,鼻觀心,一般人打坐,除非鬥雞眼可以看到一點鼻尖,則絕看不見整個鼻子。不過,眼觀鼻還勉強可以,鼻觀心怎麼觀?鼻子又沒有眼,如何看心啊?這種人很多,坐起來像雞蛋一樣。

 

此外,還有些道家的修法,那厲害了!眼觀鼻、鼻現心、心觀尾,打坐練功彎頭,鼻子差不多要碰到肛門,這叫太極,修道家的稱為龜息。在道家龜鶴象徵長壽,鶴頸長,立睡,頸子彎曲,鼻子插到屁股,呼吸與肛門相通。鹿也是站著睡覺。因此,有人練習打坐,眼觀鼻、鼻現心、心觀尾,把身體捲成圓拱狀。你們所見有限,我們在大陸湖北宜昌親眼看到一家人如此修道。外面宣傳這一家人都有道,快要「拔宅飛升」,這還得了!我趕緊親自去拜訪。聽說這一家人修的法,千古失傳,喲!那更要學啊!管他要多少錢,叩多少頭都要學。他們家中沒床、沒椅,地上鋪的全是席子,一家大小兩夫妻、兒子、女兒全打坐,快要修到拔宅飛升。漢朝淮南王拔宅飛升,全家成道,雞犬升天,萬一雞飛到半空中掉下來,至少還可再活一千年。那家人本事真大,從老頭子起,到七、八歲的小女孩,打坐慢慢轉,頭硬對到下部,像個圓球,房間裏就看到好幾個球在那裏滾。我想這一道我大概學不到,沒有那麼軟的身體,可見人體很妙。還有,為什麼房間全鋪席子?半夜子時陽氣一發動,身體內氣動,開始「滾球」,妙的是一家七、八口打坐滾動,怎麼也撞不到一塊兒,這樣滾上一個時辰。

 

看了這種情形,我說我不修了,我心裏有數,這個與大陸一種道家的打神拳一樣,站著先學韋馱抱杵,念「嗡嘛呢叭咪吽」,咒音的力量壓久了,全身慢慢抖起來,閉著眼睛就打起拳來,這叫神拳,沒有路線,愛打什麼拳就打什麼拳。如果旁邊有人暗示打猴拳,過一會他就像猴子一樣打起猴拳;暗示他來段天女散花,他立刻打一段天女散花。一般人學佛對這些很迷信,我們到底見過,也學過一點科學常識,這是心理作用,人體壓緊,氣一振動,加上神通的弟弟——神經的觀念,喲!氣動了!菩薩、神到我身上,要我這樣動、那樣動,就抖起來了!

 

所以,我看了肉球打滾,叫它肉球道,不修了!這個我懂,何必跟你修!道理就是眼觀鼻鼻觀心,現出來以後,心觀尾,而害成這樣,可以說是受害者。

 

遠峰不近看

 

眼觀鼻是肉眼觀看的觀;止觀的觀是觀察之觀,觀察即是反省,也就是後世禪宗所講的「參」,一般用「觀心」,不是用眼睛看,用你的意識觀察這個道理。其實一個人隨時在止的境界,你一盤腿,一靜,要它靜下就靜下來了嘛!

 

至於有沒有得定,是觀的作用。譬如這一堂坐得不舒服,心煩意亂,你怎麼知道?意識上知道就是觀的作用。所以我們現在產生一個矛盾,你禪坐修觀,把觀的作用冤枉地用力,拼命求達到一個止,全把工具和道理搞反了!永遠不會得止觀,也得不到好處。譬如大家隨處一坐就已經得止了,這個時候不需要起觀,不必刻意再進一步去觀,止當中就有觀。舉個例子,不一定打坐,眼睛一閉,就感覺跟普通活動不同了,那個感覺就是觀,你那個不同已經來了嘛!觀也來了,止也來了,就在那裏很現成的,別再鑽牛角尖。

 

然後要它慢慢寧靜,進一步寧靜,你進一步體會,進一步體會,進一步寧靜,這樣止觀雙運,兩者同時並進。

 

那麼,怎麼才能達到空呢?止觀中本身就是空的。當我們理解到,一開始盤腿到現在寧靜的階段,所有的動相靜相過去,自然就空了!大家打起坐來在止觀的境界犯了一個錯誤,用意識另外求一個空的現象,把自己害了!沒有一個另外的空。

 

這是第一節說的四點。

 

第二節再說明止觀的道理。

 

那麼,照這麼說,我們平常都走錯了?也不儘然。一般學佛,小乘修法止在一念。我們假定把淨土宗的「南無阿彌陀佛」一句佛號拿來當小乘的修法,用一句南無阿彌陀佛的念頭來止住其他所有的念頭,一句佛號好比濕的麵粉杆,所有雜念好比灰塵紛飛,行住坐臥皆以濕麵粉杆沾粘飛塵。唐朝白居易原來修止觀、修禪,最後修淨土,有一首偈子:「行也阿彌陀、坐也阿彌陀,就是忙似箭,還是阿彌陀」這個就是小乘修法,一念一念……,有些人心念老是提這一念,提久以後睡不著羅!普通人準嚇住,糟糕!念佛念得失眠,只要你唉呀這一下,走火入魔。其實本來沒有魔,也沒有火,沒有這句話,因為最近幾年小說亂寫,寫多了走火火魔,哪有魔?哪有火?還不都是自己。這是因為念久、念緊張,自然睡不著;大家習慣睡眠,看到自己睡不著,嚇慌了!實際上沒有關係!如此止在一個念頭上,那一個念頭,抵一切念頭,以一念粘住雜念,即小乘的一念修止。

 

止觀與開悟

 

大乘的一念修止不走這個路線,走什麼路線?因為本來就止。比方,現在拿一個說話音聲止的境界給大家聽聽春,注意喔!(靜默)我沒有講話,你注意個什麼?這一段沒有講話不是很寧靜嗎?這個時候就是止了。你那樣止也可以,這樣止也可以,不一定打坐,很寧靜就止下去了,因為這個念頭自己不停留。大乘境界不走特別意念統一的路子,就是自然地擺平,它就止了!

 

剛才叫大家注意,我不是故意開玩笑,注意我說話,要聽到,然後沒有講,你在注意沒有講、很寧靜這一段,止當中就是在觀嘛!因為你在注意嘛!我們平常所講的觀,就是普通所說的「注意」,那個注意力就是觀的作用。拿現代的觀念來說,觀就是那個注意力;止就是安詳、寧靜,非常簡單!人只要外界不起作用,自然很安詳,也就是止。同時你把注意力集中觀察自己當時的心理狀況就是觀,是這麼一個作用。

 

所以,從止觀,到最後悟道成佛,不是止的功夫喔!完全是觀。在中文,觀的作用就叫悟,但是在理論上的悟,而沒有止的觀,不算開悟,止的功力到了的觀,叫開悟。這是一個道理,補充第二節的。

 

思想的分界

 

現在補充第三節。

 

密宗所講的觀想,觀是觀,想是五陰色、受、想、行、識中的第三個。

 

學佛要瞭解「思想」這兩個字。本來這二個字是佛學名詞,想是想,思是思。粗的叫想,細的叫思。譬如諸位坐在這裏,心裏想到樓下或者想到家裏。或者另有一件事掛在心上,或欠人家錢、欠人家感情的人,坐在這裏,《宗鏡錄》每一句都聽得進,可是跟人家約會,或明天要還五百塊錢,身上只有三十元,不曉得怎麼辦!心裏煩得很,佛經也不大聽進去,那個念頭去不了。打主意怎麼樣做,那個是想。

 

思,則沒有想的成份。譬如身體不舒服,你坐在這裏聽《宗鏡錄》,樣樣聽得進,但是,下意識覺得身體不舒服,那個可沒有去想,那是思,很細。所以,白天所想,夜裏做夢,是思的作用。

 

想會構成一個東西。譬如寫一篇文章、畫家構圖起畫稿,影像一想,意識境界已經有了,這個是想。所以說觀想,想是這麼粗的東西。修密法想不起來不談觀,開始想是外層,粗的,慢慢回轉到內在,這個時候進入觀的情況。

 

那麼,由觀的情況進入思的境界呢?想的東西變成一個現實。等於精神病的人說某人要抓他,我們看不見,但在他是真實的,在他的意識狀態,的確看到這個境界。所以我常跟大家講,如果在精神病院住久了,很難下定論,究竟我是精神病,還是他是精神病?兩個搞不清楚,我們說他們是精神病;他們看我們絕對不正常。大家在這個世界上本來都在精神病狀態中,不過那一種病與我們的病兩樣而已!我們現在這裏也是精神病。

 

這是在繼續止觀法以前,綜合答覆這幾天中同學們的研究。

 

所以止觀這個法門要搞得很清楚,才能談學佛。一般人錯認,多走冤枉路而修。順便再告訴大看到一位道友在這裏想起來,一般人學佛做功夫,可憐的是什麼?被感覺、感受牽著走。坐了幾天,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五天頭痛,八天血壓高,實際上他真在用功,毛病出在哪里?他跟著感覺狀況在跑。

 

一打坐,腿發麻,唉!空的嘛!空是空,腿還是麻得痛,然後坐不住,背發脹,發脹是什麼道理?該不要走火入魔出毛病?那是不是在修止觀?那叫凡夫止觀。

 

他是在修止,因為天天打坐,修靜下來,萬事不管,如果講那樣不算修止,那又冤枉他了!那麼他在修什麼觀呢?我給它一個名詞,修感覺痛苦觀。他用萬年的功夫也沒有用,這不是修智慧的慧觀(修慧),什麼理?他沒有反過來想,感覺到痛苦這一點意念作用,怎麼把這一點意念作用突破就對了,那就恭喜他了。否則,浪費費時間、浪費米糧,坐在那裏玩這個幹什麼?

 

接下來看永明壽禪師的話:

 

止觀兩帖藥,知時並知量

 

又善男子,智者識怨,怨不能害;武將有謀,能破強敵。非風何以捲雲?非云何以遮熱?非水何以滅火?非火何以除暗?析薪之斧,解縛之刀,豈過智慧?善巧方便,種種緣喻,廣贊於觀,使其破惡,是名對治以觀安心。

 

文字大家都懂,意思是,善男子啊!一個聰明人認識了害他的冤家,曉得某件事做了會受害而絕不接受,那麼冤家就不能害他。一個真正智勇雙全,有思想、有才氣的大將軍,能破強敵。「非風何以捲雲?非云何以遮熱?」。沒有風,如何吹散天上的雲、空中的霧?反過來說,沒有一片雲,烈日當空,又如何遮蔽炎熱?所以,有風捲雲,令人神清氣爽、意態閒適;有雲遮日,使人消暑解熱。頓覺清涼。

 

「非水何以滅火?非火何以除暗?」水能熄火,而火能除暗。每一句話都有正、反兩面的說明譬喻,說明什麼道理呢?沒有水無法滅火……,沒有火不能照明、炊飯……,這是講觀的道理,破一切惡的念頭。為何要兩邊說明?有兩個作用,在止觀的道理都告訴你了。人要修定打坐,完全空念頭什麼都不想,念頭空久了不曉得起觀,空久了變昏沉,愛睡覺。用定來修止對治散亂心,止是一包藥,病好了卻還繼續吃藥,藥吃多了不又變成病了嗎!所以這個時候得了止定,下去主要起觀了,就要拿智慧用心觀了。用心觀,你說懂了,又亂想想了半天,觀久了坐不住,又起散亂。所以止觀要平等等持,這就是教我們打坐做功夫修寫,與智慧觀察必須兩者並行。

至於如何並行,又有人問:「老師,哪個時候該用止?哪個時候該用觀?」唉呀!我常為這些問話火冒三丈。釋迦牟尼佛比我們本事大,佛在禪定修法的經典上告訴你,自己要「知時知量」。問我何時用止、何時起觀?怎麼不來問我吃幾碗飯會飽?你肚子曉得嘛!吃了這餐,下一頓什麼時候吃?你餓了就吃嘛!餓了就吃,飽了就停。結果我們學佛的人做功夫,禪也好、密也好,既不知時,又不知量;既不起觀,又不曉得修止,那樣不統統變成盲修瞎練嗎?

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十二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十二章  諸仙猶羨凡裏閑

 

接下來這一段文字偏重於「觀」,我們略微帶過,不作詳解:

 

又善男子,井中七寶,暗室瓶盆,要待日明,目既出己,皆得明了,須智慧眼,觀知諸法實,一切諸法中,皆以等觀入。般若波羅密最為照明,善巧方便,種種緣喻,廣贊於觀,今得悟解,是名第一義以觀安心。如是八番,為信行人說安心也。

 

「等觀」,等是平等之意,止觀二者同時並進是為「等觀」「般若波羅密」:智慧到彼岸。

 

「第一義」:就是等觀。

 

「八番」:上次是講止,正反八次;這次是講觀,八番明觀。

 

《楞嚴經》上有七處徵心、八還辨見。這一點我常常跟學哲學的同學說明,西方哲學,尤其黑格爾的辯證邏輯正反合,影響這個時代兩個多世紀。辯證法,了不起,任何事都是正反合,肯定、否定、否定的否定……等等。

 

有許多研究中國文化的人說,《易經》好,也合乎邏輯。此話真是糟糕!《易經》是三千多年前的文化;邏輯辯證只有幾百年。你們現在常說佛法有些與西方心理學差不多,這就好比祖父與孫子站在一起,人家說祖父了不起,很像孫子,這真是混帳話!等於說爸爸了不起,與兒子一樣,罵人罵透頂!可是有許多人就是這樣罵自己的文化。這並非文化界線的偏見,事實上兩者歷史年代差距懸殊。

 

那麼再問,《易經》如何與辯證法一樣?答言陰陽嘛!也是正反合,你以為《易經》的辯證是正反合?《易經》的辯證法是講十番辯證,不是正反合三重,《宗鏡錄》這裏還只講八番,因為大家不懂,認為陰陽就是道,正反就是合,那真是笑話!西方文化的辯證法與東方文化各有其本身的價值,兩者硬是放在一起作比較,難免會失之偏頗,好比矮子與高個子,高的就是高的,矮的就是矮的,各有各的價值和型態,沒有什麼差不多。這一點如果發揮,牽涉極廣。這是講到八番順便引伸的,現在是講佛法。

 

這一段有一個名詞「等觀」,是佛經一個重要名詞,佛藏有一部著作是《等不等觀論》。等是平等,定與慧到了家,這個時候,空與有雙融,無所謂有,無所謂空,即空即有,非空非有,空有雙融,這個是「定慧等觀」。所謂「悟解」或「解悟」是理上的開悟,還不是真正的禪宗,真正的禪宗是「證悟」,身心都求證到。等觀才是禪宗的悟,要求證。你說身體是空的,你空空看,肚子餓了就空不了!至少要做到肚子餓了也能空得了,不會餓;肚子飽了能馬上消化空了,否則全是空洞的理論,不求證不行的。這是重點說明等觀的作用。

 

加法和減法

 

接著,關於止觀,他再作結論:

 

其人若云:「我樂息心,默以復默,損之又損之,遂至於無為,不樂分別,坐馳無益。」此則法行根性,當為說止。

 

這裏所講的,涉及到現代教育的性向問題。他說,有一種人來說,我什麼都不想,只要讓我坐在那裏安安靜靜,「我樂息心,默以復默」,含默不語。「損之又損之」是借用老子「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的話。學問是天天讀書,慢慢加上去的,是加法;修道是減法,所有的東西都要丟,丟到空,最後連空都要丟掉,「遂至於無為」,到達無為,就是道。兩者看似相反,然而又不相反,在佛家來講,大菩薩兩者皆會。在為學方面,益之又益;在修道方面,損之又損,此即大乘菩薩之難修也!小乘是「為道日損」;大乘菩薩到了成佛境界是「等觀」,為學時日益;為道時日損。所以不要以為中國佛法是講大乘,你大到哪里去?要有這樣大的本事!一般人為學日益是在妄想上加妄想,禪宗祖師叫「屎上加劍」,再加一點更尖的東西。做學問是精細又精細;修道是減之又減。所以大家不要動不動要修大乘道,大到哪里去?慢慢來,一個人權太大,孤苦零仃很可憐!

 

「我樂息心,默以復默,損之又損之,遂至於無為」,只想無為,什麼都不管。譬如同學在一起久了,很容易看出每個人不同的個性。有些人的個性是,最好什麼恭維的話都不要到他身上,阿彌陀佛,我管我的。有些人不然,樣樣都想管,管不了也要管,各人個性不同。

 

「不樂分別」,有些人什麼都不想管,以至於無為,心裏不起分別。「坐馳無益」,坐馳二字出自《莊子》,罵一般人打坐,看似修道,其實內在思想有如開世界運動會一樣亂跑。這種人認為坐在那裏打坐亂想無益,這類人的性向是「法行根性」。「當為說止」,法師們尤其要注意!這是教化眾生的教育法,這類人要為他說修定、修止的路子。

 

「汝勿外尋」不要用別的方法。現在教你們修止的方法:

 

但內守一,攀覺流動,皆從妄生。如旋火輪,輟手則息。洪波鼓怒,風靜則澄。

 

「但內守一」,這一類喜歡走個人路線的人,個性比較內向,也比較以自我為中心,偏向小乘管自己,那麼你要教他不要向外面追求什麼佛法,只要內在守一。這個問題大了!守那個一?「守一」思想出於《老子》,老子曰:「神得一以寧。」佛也說過「制心一處,無事不辦。」「但內守一,」只要守個清淨的境界,眼睛一閉覺得清淨,只要抓住這個清淨境界就守一不變了。「攀覺流動,皆從妄生」,攀覺是兩個觀念,攀是攀緣心;覺是妄覺心。人喜歡攀緣,譬如由老張認識其友老李,由老李認識老王……一路攀下去,由這一件事想到那件事皆是攀緣。攀緣心與妄想心不好,這兩種心理現象的流動性很大,「皆從妄生」,這個就是妄想,看清楚,這其中就是觀,你要看清楚,妄念怎麼停?妄念是假的。

 

「如旋火輪」,譬如於暗室旋轉一支香,不只看見一點亮光,而是看到一圈火光,實際上並無圓圈,因為轉動大快速,一點小光變成一圈火光。留意這個道理,我們打坐,感覺自己妄想不斷,其實妄想沒有那麼多,千點萬點就從這一點來,就是這麼一點妄念,因為這一點妄念在裏面攀緣得太快了,使我們害怕,覺得自己思想多,其實並沒有那麼多,你只要把這一點妄念突破,整個就破了!這個道理大家要搞清楚,所以說妄念如旋火輪。

 

「輟手則息」,輟是停掉,把手一停,不轉圓圈,那一點火光不動,就沒有火輪。

 

「洪波鼓怒,風靜則澄」,如颱風海面上的浪濤高及十幾層樓,海水本來平靜,因風而起浪。所以坐在這裏,認清楚而突破這一點念頭,實際上千點萬點就是這一點,當下突破,它就寧靜了!這個時候,不會起波浪,不管外境界的風,外境界風不動,風靜則澄。

 

接著他又引用佛經證明。

 

應無所「得」而生其心

 

《淨名經》云:「何謂攀緣?謂有三界;何謂息攀緣?謂心無所得。」

 

《淨名經》就是《維摩經》,維摩居士是在家佛,釋迦牟尼佛是出家佛。

 

怎麼叫攀緣?我們的心在三界裏,總想抓一個東西。人生來就要抓東西,要發財啦!要這樣要那樣,抓慣了。有些人學佛以後,說什麼都不想,就只是學佛,我說唉呀!你了不起啊!看空啦!想空,你看看,他說不想?照樣想。再不然說什麼都不想,只想修道、想解脫,那還是想。說不想,談何容易!攀緣的習慣永遠在抓。

 

那麼,怎樣息攀緣心呢?「謂心無所得」,只要此心無所求,無所得。打坐想求清淨,犯了一個基本的錯誤,已經在有所求了。應無所「得」而生其心,有所得已經錯了!為什麼不得?《維摩經》告訴你,因為你是以有所得的心,求無所得的果。白居易的一首詩:「空花哪得兼求果,陽焰如何更覓魚」就是這個道理。

 

又引用佛經。

 

去邪滅罪在一心

 

《瑞應經》云:「其得一心者,則萬邪滅矣。」

 

佛說只要達到一心不亂,則萬邪滅矣!什麼是一心?無所得、無所住,不是有境界,也不是沒有境界,現在就是一心,不要另外求個清淨。得到一心的人,萬邪就停止了!這是佛說的。

 

再引用龍樹菩薩說的:

 

龍樹云:「實法不顛倒,念想觀已除,言語法皆滅,無量眾罪除,清淨心常一,如是尊妙人,則能見般若。」

 

龍樹菩薩可說是佛教中第二個釋迦牟尼佛,是中國大、小乘佛法的八宗之祖,嚴格講是十宗之祖。龍樹菩薩在《大智度論》中告訴我們修法,真正的道,是明心見性的實法,不是顛倒心。那麼,不顛倒就是悟道的境界。這個時候既沒有心意、觀想,也沒有文字。

 

如果能夠究竟達到這個境界,無始罪業立刻消除,這個境界就是清淨心,清淨心若能保持永恆一致,就是了不起的見道的人,當然能得般若到彼岸。

 

仔細研究永明壽禪師所選擇引用的經典譬喻是很妙的!包含了入世、出世,先選用維摩詰的居士經,再選用釋迦牟尼佛的《端應經》和龍樹菩薩的論。最後結論。

 

諸仙猶羨凡裏閑

 

夫山中幽寂,神仙所讚,況涅槃澄靜,賢聖尊崇。

 

他告訴我們清淨的重要。既不告訴你修定,也不叫你修現,一念清淨就是止觀雙運,就是定慧,你不要另外去求個定慧。這句話說到底了,一念清淨,定慧在其中。不過不要搞錯了!經常有些學佛修道的人,把「一念清淨」當成沒有、空掉,又解釋錯誤!這裏頭沒有跟你說「有」,也沒有跟你說「沒有」,只叫你一念清淨。

 

他說山林中幽然寂靜,一切神仙都讚歎山林中的清淨。但是山林中、太空中的清淨還是有相,不及自性涅槃的清淨。如果一個人得到涅槃,澄清寧靜到極點,那麼,涅槃澄靜境界,是一切賢聖所推崇的。

 

《佛話經》云:「比丘在聚,身口精勤,諸佛咸憂;比丘在山,息事安臥,諸佛皆喜。」

 

《佛話經》是佛所說戒律方面的經典。聚者聚落,都市村莊中有大眾的熱鬧場合。一個出家人在大眾中,有忙不完的事,講不完的話,沒有話也要找話講,身口皆忙於應酬,即便他身口精勤,諸佛看到這種情形,都要憂愁得掉眼淚。如果比丘在山,息事安臥,寧可沒事規規矩矩睡覺,不打妄想,至少少造業,諸佛也會歡喜。真得定,行住坐臥都在定中。

 

況復結伽束手,緘唇結舌,思惟寂相,心原一止,法界洞寂,豈非要道,唯此為貴,餘不能及。

 

不要說修道,一個出家人能在山中安臥,更何況盤腿打坐,雙手結印,不說話。

 

「思惟寂相」,內在思維寂止。「心原一止」,此心在止定的境界上專一。「法界洞寂」,自然擴大到整個宇宙在空的境界。「唯此為貴,餘不能及」,地位高,有錢不是貴,唯有清淨、有道才是最珍貴,非其他所能及。

 

善巧方便,種種因緣,種種譬喻,廣贊於止,發悅其心,是名隨樂欲以止安心。

 

這是因材施教,你看此人是修定的性向,你要叫他修定;此人是走修觀的路子,你要叫他修現;此人修密,你要叫他修密;此人走淨土的路子,你就要叫他修淨土。想用一包藥、一粒八卦丹、一瓶萬金油治百病,做不到的。所以法師要懂八萬四千法門,你要什麼有什麼,此謂「隨樂欲以止安心」,乃至他喜歡邪門左道,你暫讓他走邪門左道,一引導他就歸入正途,那就在於法師本身度入的善巧方便,法師的方法、法門要多。

 

欲行真願,必具止力

 

其人若云:「我觀法相,只增紛動。」善法不明,當為說止,止是法界平正良田,何法不備,止捨攀緣即是檀。

 

「我觀法相,只增紛動」,有一種人性向與前者不同,雖然兩者都愛清淨,拿心理學來講,根本兩樣。前面所說第一種人,天生內向愛清淨,碰到事情不耐煩,你叫他做什麼事都不幹,你要他做事,叫他拿回家慢慢做,做好拿來,那勉強可以,有些人天生如此。第二種人也愛清淨,但與前者不同,他由經驗來看清淨,人生煩得很,觀察一切現象「只增紛動」,只會增加自己的紛擾。那麼勸這一類人立刻修佛走最高的路線不對。

 

「善法不明」,他只求自己的安心、清淨,搞不清什麼是善法、惡法。「當為說止」,這一類性向、根器的人,你應該告訴他怎麼修定,要讚歎止,當然賣瓜的要說瓜甜;賣花的就說花香。這個時候你要對他說修定好啊!打坐有什麼什麼功德!儘量讚歎。

 

「止是法界平正良田,何法不備」,本來如此,大家想修神通,不得止不得定,哪里能發神通?那只能發神經,定一得,何法不備?

 

「止捨攀緣,即是檀」,佛真會說法,拿一個定套上一切。佛在教我們怎麼當法師,出去弘揚佛法就要知道善巧,修定好啊!你一修定,六度萬法都修啦!怎麼說呢!「止捨攀緣即是檀」,修定要丟掉一切妄想、攀緣。檀就是布施,梵文叫檀波羅密。

 

止體非惡即是戒。止體不動即是忍。止無間雜即是精進。止則決定即是禪。止法亦無,止者亦無,即是慧。因止會,非止非不止,即是方便。一止一切止,即是願。止止愛,止止見,即是力。

 

「止體非惡即是戒」,他說修定好.人一定,不起壞念頭,不妄想,自然得戒。

 

「止體不動即是忍」,一得定後,萬緣不起,別人罵你混蛋,混蛋跟雞蛋差不多,你也不管、不生氣了!止體不動就是忍辱波羅密。

 

「止無間雜即是精進」,一得定,在止的境界,沒有雜念,一路下去就是精進。

 

「止則決定即是禪」,得了止、定後,一切功德隨之而來,這就是真禪。

 

「止法亦無,止者亦無,即是慧」,最後,由定生慧,無所謂止,無所謂定,一切皆空,就是般若波羅密,你必須從這個路上引導。

 

「因止會,非止非不止,即是方便。一止一切止,即是願」,一念一停,止在那裏,一切念都具備,這是願波羅密。

 

「止止愛,止止見,即是力」,力波羅密一修成功即成佛,力波羅密有如此重要。力波羅密是十種波羅密的第九位,入佛之位靠力波羅密。所以諸位學佛修道,雖然沒有什麼心得,不要談心。反過來講,大家都有點影子,但是這點影子力量不夠,這個力量是要功德智慧修來的。所以力波羅密成就就成佛。譬如大家發願,救天下、國家、救人類,在坐許多青年常對我說:「將來要跟著你的思想救人類、救世界。」我說:「我是開萬和牛肉店的,你開的牛肉店比萬和還要大一點。」你說他對不對?對啊!有這個願,為什麼達不成?功德達不到,其力未充。所以庵提遮女問文殊菩薩,明知生死是幻,還是被生死這股力量轉走,其理由何在?文殊菩薩回答四個字:——「其力未充」。你說看空了生死,但是生起病來還是害怕的。你看空了那一點沒有用。為什麼念佛、念咒子不能起作用?其力未充故,力量不充實。力是十波羅密的最後一位,力充實就成佛了!

 

力要如何充實?普通講定力、願力、智慧之力。譬如打坐腿發麻,硬是狠心定下去做不到,其力不充。我常說你不會真受不了,如果現在來個歹徒在旁邊威脅你,起來就槍斃你,你的腿不會曉得痛,一定坐下去,充其量兩條腿死掉,人還活著。所以坐不下去被腿動搖,也是力未充。

 

當然,你不要硬幹,我是講理論,不要認為我那麼講,自己拼命熬腿,受了傷找外科,然後埋怨我,這也是其力未充。

 

了生死的下手處

 

「止止愛,止止見」,愛與見是三界生死的根本,為什麼不能了生死?智慧力量未充。為何智慧力量未充?愛與見轉不了。悟了道,拔出慧劍斬情絲。為什麼割不斷?因為是鈍刀,今天割一點,明天割一點,割了後面,前面長出來。生死沒有斷是愛見未斷,這是廣義的愛,不只男女之愛,愛見不斷,生死不能了。修道、證道要斷九十八位結使。前年我在佛光別院特別提出這個問題,結使的根本是愛,廣義的愛有很多。你說你願意度眾生,好聽的講是薩埵,薩埵者有情也。古人說得好:「人若有情,天下太平。」每一個人真有情,整個天下太平,但人不是菩薩,做不到。人對什麼人最有情?對自己最有情。你說你愛太太、愛兒女,到必要時,還是自己先跑。等到自己生病,腫瘤不割掉會死,你不會愛它了,你真正愛的是「我」。「我」是個什麼東西不知道?結使。愛是很厲害的,愛斷了,超出了欲界升色界。

 

第二個最難斷的是「見」。見是什麼?意見。每個人的觀念,老子我認為對嘛!這就是意見。每個人都有意見,意見不得了!我經常跟同學們說笑,譬如同學說:「某個同學對你沒有話講。」我說:「我知道,你對我也沒有話講,都很服氣,我也討厭你們服從,為什麼不提意見?有意見要提,光是服從有什麼用?」其實服從就是意見,他那個意見變成服從。「見」就是這個東西,你說他「無我」?服從也是我。

 

見,比愛還厲害,見就是思想。解脫三界,愛與見兩樣斷了最後才能解脫。你不要認為對付思想那麼容易!要教化一個人,轉變他的思想,據我的經驗,自己對自己還轉不過來呢!如何去轉別人?不曉得你們自己能不能轉過來?你們號稱自己已經轉過來了,我聽了非常佩服,都是萬和牛肉店的朋友,吹牛吹大了!

 

愛與見這兩個基本結使不解脫,生死不能了。要解脫愛與見,只有拿「定」來磨練,定力充實了,「止」能止愛;「止」能止見,此即力波羅密。

 

此止如佛止,無二無別即是智。止具一切法,即是秘藏。但安於止,何用別修諸法?善巧方便,種種緣喻,令生善根,即是隨便宜以止安心也。

 

「此止如佛止,無二無別即是智」,修到了最後,我就是佛,佛就是我,佛與我無二無別,沒有分別,此謂智慧解脫。所以說,打坐修定,止是那麼重要。

 

「止具一切法,即是秘藏」,修密宗,止就是大秘密,你止得住嗎?止不住當然找不出秘密。六祖悟道後,師弟惠明在後面追趕而問:「師父究竟有沒有秘密傳給你?」他說:「有啊!秘密在你那裏,不在我這裏。」秘密在每一個人自己那裏。所以說止具一切法,你得了定的時候,自然一切都明白,這個是大秘藏。

 

「但安於止,何用別修諸法?」只要你得了定,何必修一切法!何以不用修一切法?因為一切法自然明白,都證到了。

 

「善巧方便,種種緣喻,令生善根,即是隨便宜以止安心也」,所以佛經有種種善巧方便,用各種不同的教授法教導不同根性的人,隨他的便宜讚歎止的重要以安其心。人都愛貪便宜嘛!就給他便宜撿,由這個路線使他走上正修佛法的道路。

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十三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十三章  落紅偏愛作癡泥

 

現在繼續講修止,即打坐如何才能入定的階段。不過,有個觀念必須要瞭解,打坐並不就是修定,而是修定的初步練習的方法,真正的定不是要坐著才能定,不管走路、做事、睡眠,無處而不是、無時而不是,這是心地法門,並不是有個定的境界。至少大家不要搞錯,以為整天坐在那裏傻傻地什麼也不想叫做入定,如果這樣叫做入定,我看大家不需要修這個玩意,因為修了變成一個無用的廢物,那有什麼意思。

 

人生不在散亂中,便在睡夢中

 

我們都知道入定必須要先做到止,那麼什麼是止?不要誤以為一切都停擺了才叫止。那樣止是邪道,是不對的!而是作意地把心定在某處而能做到超越時間與空間,超越生理與心理,這個才是止的道理。譬如念佛是我們有意地把心定在佛號上,不去管其他的雜念,這樣心會變得更活潑,但是在活潑當中心並不是亂想的。

 

若言我觀法相。散睡不除者。當為說止。大有功能。

 

假定有個學人說,「我觀法相」,我對於佛學的理論都很清楚,即對於一切法的相(現象)都清楚。例如,我們學佛的人都知道四大皆空,但是實際上我們一點都空不了。理論上,四大皆空是對的,但實際上連半大都空不了。歷史上很有名的一個故事,蘇東坡自認為佛法的修養已經到了八風吹不動,佛印禪師一批「放屁」,他一看生氣了就過江來問和尚,我這個偈子寫得這麼好,你怎麼說我放屁。佛印禪師說,嘿!你不是八風吹不動嗎?怎麼一屁就過江來,一風就把你給吹動了!我們也一樣,嘴裏說四大皆空,其實半大也空不了。

 

有的人發現了,雖然自己對於佛學的道理,一切佛法的現象理論都很通,然而「散睡不除」,心很亂、情緒也很亂,人家一逗就火冒三丈;或是有一點不如意時就灰心到極點,這學什麼佛呀?這不叫學佛而是鬧情緒,要鬧情緒何必學佛?問題就在於散亂心無法學佛。

 

散亂以外就是睡眠,睡眠就是昏沉,我們的人生仔細一研究很糟糕,很沒有味道,剛睡醒眼睛未張開的思想就來了,散亂地忙了一天,累得很,不散亂時就想睡覺了。因此,我們的人生就是睡醒了想,想夠了睡,反反覆覆在這兩種境界中度過了一生,不管是六十歲也好,一百歲也好,幾乎沒有中間路線。

 

有人說,我沒有亂想也不像睡眠,只是傻傻地楞在那裏。這種是輕度的疲勞引起的輕度的睡眠。有人一天到晚腦子裏楞楞的,看書也看不進去,好像老僧入定的樣子,實際上他一天到晚都在半昏迷的狀態。

 

所以,人生就這兩個境界,散亂跟昏沉。有的人佛學的理論很通,但是散睡不除,一點都沒有辦法、除不掉,「當為說止」,這時你應該告訴他,只有得止得定才能除掉散亂及睡眠。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叫做得止得定。假如有人打坐坐在那裏什麼都不知道,那不是修佛法而是修魔法,修外道法。那不是入定,而是功夫練到可以盤著腿來睡覺,是輪迴之道。

 

先前我們提到過是我們有意地要進入某種情況,超越時間及空間、超越生理與心理,那個境界才叫做止,才叫做定。若修行不能得止不叫學佛。嚴格來說叫玩弄佛法,玩弄自己。「大有功能」,得了止才具有大的功德與能力。

 

當老和尚遇到小鬼

 

止是壁定。八風惡覺不能入。止是淨水。蕩於貪淫,八倒猶如朝露。見陽則晞。止是大慈。怨親俱憫,能破恚怒。止是大明咒。癡疑皆遣。

 

「止是壁定,八風惡覺不能入。」從這裏起是對於止的形容與讚歎,真得了止,心就像牆壁一樣隔離了內外,達摩祖師當年在嵩山面壁九年,二祖來求道時問,禪有什麼方法可以契入?達摩祖師說: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就是禪宗在未開悟以前,必須要走的路子,也就是修止的功夫。外息諸緣,把周遭環境的事物通通放下,因此上坐前必須先把所有事情都處理妥當、了無牽掛了才好打坐。

 

古來叢林下有一故事,相傳從前有一位禪師自小出家,後來成了當時很有名氣的大師,生活一直過得很忙碌,比在家人都要忙,一直忙到七八十歲,有一天睡覺時看到閻王派兩個小鬼來抓他了。他問小鬼說:「我從十二歲出家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一點時間讓我修行,能不能寬限七天?」小鬼說:「不行,閻王叫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老和尚說:「不同啦!我是個出家人。」小鬼心裏也有數,雖然他未成道,要再受輪迴,但是他這一生所積的功德很大,而且沒有犯過大的錯事,不過小鬼仍說:「不行!不行!」老和尚說:「不然我們打個商量,你們寬限我七天,成了佛先度你們兩個,不要再做鬼工,跟我去做個菩薩。」鬼一打算盤說:「若你有把握在這七天成道,可以答應你。」老和尚說:「你們就到外面玩玩,不要再回到閻王那裏報到,過了七天我成道了度你們,閻王就管不著你們了。」

 

於是小鬼買了這個帳,他七天用功,到了第六天內外一片光明,悟了道,這時安住在大寂光定中了吧!到了第七天,鬼回來找,結果發現師父已經得道了,因為在一片光中小鬼進不來。小鬼說:「師父呀!你要度我們的耶!」他因為在光明中入定了,也沒有聽見。這兩個小鬼急了說:「我們怎麼辦呢?現在我們相當於走私犯了法。」於是他們兩個想辦法要使他散亂而出定,一出走就把他給抓住,其中一個說:「呀!我曉得了!我們看看這一片金光中還有一點點渣子呢!這一點渣於像一條線一樣吊著,嗯!他還有一點情絲未斷,但這一點情絲是牽到哪里?」於是他們找找找,終於發現他這個情絲是因為繫念在這個缽上面。這個缽是皇帝供養的紫金缽。這個時候他們商量說:「怎麼辦?太好了,我們變成老鼠夾咬這個缽。這個金缽雖然咬不爛,只要我們把它弄響,他就會動念。」

 

於是他們兩個變成老鼠打架把缽碰響,然後老相尚本來在光明定中萬念皆息了,忽然一念唉呀!我這個缽不要被老鼠給……,結果這一動念,就被兩個小鬼給抓住了。老和尚說:「我剛剛不是得道了嗎?怎麼會被你們用手銬給銬起來呢?」小鬼說:「是啊!我們剛才也找你不到呀!」老和尚說:「我怎麼給你們找到的?」小鬼說:「因為你還有一念在呀!」老和尚說:「我……我曉得了!」於是拿起那個缽往地上一砸。這兩個小鬼又看不見和尚了,急得不得了,於是又求了起來。最後老和尚又出定,這一下出定他們抓不住了,帶著兩個小鬼說:「走!我帶你們去見閻王去,他看到我都要跪下來!」

 

佛家的擋風牆

 

外息諸緣就拿叢林下相傳老和尚的故事,最後這一念的好名之心(自己是當今皇帝的師父),因此對於皇帝所供養的紫金缽盂這一念的情絲還在。結果,外緣就不息了。內心無喘,因為念頭一動呼吸就動,念頭完全空了,呼吸就自然不呼不吸也就是無喘了。「心如牆壁」,此心就像打造了一面牆一樣,隔開了世間的習染及六道輪迴。「可以入道,」若能做到上面所說的,就差不多可以來談學佛了。可見學佛有多難,不是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就是入道。沒有「就是」呀!而是「可以」入道,可以有資格來進入菩提大道。

 

「八風」,利、衰、毀、譽、稱、譏、苦、樂。人生都是圖利,不只是做生意,連搭公共汽車及上課都要找自己最有利、最舒服的地方。利就是得意,衰不是失意,人生在得意忘形,在失意時也忘形。毀,即譭謗;譽,是當面的恭維。稱,是到處受到稱讚,如有些人不怕今生受苦受難而力求萬古留名;譏是譏笑、諷刺。苦、樂就是痛苦與快樂。這就叫做八風。

 

「惡覺不能入」即壞的念頭、壞的感覺不來。有些人打坐,坐起來覺得好舒服、好清涼呀!有光明呀!這些是善的感覺;有些人坐起來則是發酸、發麻、發癌,這些都是惡覺。他說假如真正得止到達了堅定的境界,八風惡覺就進不來,但不是沒有八風惡覺的境界。因此,打坐若不是真正得止,隨便一點風就把我們給吹動了。

 

美人如玉什麼禪?

 

「止是淨水,蕩於貪淫」,真得定,等於觀音菩薩淨瓶裏的甘露,可以把身心都洗得非常空靈。貪是情與愛,淫是生理上性的衝動。尤其是青年朋友,一打坐用功就生理壓迫得受不了,欲念就來了。而且用功得不好還不來喔!為何會如此?你們最困擾的就是在這個地方。因為沒有得到止的清淨境界。因此,八風惡覺就來了,因為你的心不能止,它的力量就吹動了你,如果你真得止、得定了,它這股力量來了反而變成了你的助道品,增加了你的道力。這就是《大般苦經》中所說的孔雀不怕吃毒物,而且蜈蚣、毒蛇……越吃得多,它的羽毛就越漂亮。假如沒有得止的話,那這一切就空談了!

 

古代文學好的人總喜歡談禪,而且文學好的人一談禪,文字上可高得很。例如,清朝的名士龔定庵學問好,才氣高、佛學也好,但是他最不喜歡禪宗,他認為禪宗太狂,因此他走天臺宗的止觀路線,這才是他認為真正靜的路線。他的詩一看也是屬於文人的狂禪,定力不夠。但就文學來講,中國文化這一百多年來,通通受龔定庵的影響,如康有為、梁啟超等等,不管是左派或右派沒有不受他的影響的。他的詩集中有兩句話談到關於悟道的,他說:

 

萬一樣關砉然破,美人如玉劍如虹。

 

這一看就知道沒有真正得止。因真得止了則止是淨水,焉能如凡夫一般蕩於貪淫。但是他沒有真得止,所以情關終究難破,過不了這一關。古來文人犯這個毛病的很多,換句話說,只講學理而沒有真正得到止、定的功夫,那個佛法是白學了,終究抵不了生死的!

 

定,你的名字叫慈悲

 

「八倒猶如朝露。見陽則晞」種種的顛倒煩惱就像是早晨的露珠一樣,一得定以後顛倒煩惱就像碰到太陽一樣被曬乾了。真的得定是大慈悲,有很多學佛的人說,慈悲心發不起來要怎麼發?沒有真得定,悲心會發起來才怪呢!有些人看見情事就容易哭,那不是悲心而是愛哭、愛流眼淚的心,大悲心唯有在定中才發得起來。真正的大慈悲是怨親平等,對於父母、子女及親愛的人與對仇人、冤家都一樣平等關愛。因此,對於善人固然要愛護,對於惡人也一樣要愛護。

 

我們一般人為何無法做到怨親平等呢?因為我們都是先天性地帶來恚怒,也就是瞑心。因此對於自己看不慣的人與事就會發脾氣。是非善惡要分明,不分明就是糊塗蛋,是非善惡分明,但是有無比的慈愛這就是佛法。如果這個人是非善惡不分明,對好人很好,對壞人也很好,就是個糊塗蛋,那不叫慈悲而是糊塗。

 

大慈悲是是非善惡絕對分明,因為知道他是惡人,因為他走錯路了,所以要更慈悲!那麼要如何才能修養到這個境界呢?唯有得定!

 

落紅偏愛做癡泥

 

「止是大明咒,癡疑皆遣」,唯有得了定才是真正開悟,開悟就是大明,得到定的本身就是明咒。《心經》也說般若波羅密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咒在梵文叫陀羅尼,釋意為總持法門。「癡疑皆遣」,先前我們講,散亂與睡眠是一切動物與生俱來的,而散亂中有兩種的心理行為,不是癡就是疑。癡就是迷,如龔定庵的詩: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做春泥更護花。

 

論文學境界或男女間的言情小說,再也寫不過這兩句。花凋謝了,掉落在地上,我們看了覺得很悲哀,他說落紅不是無情物,花瓣慢慢又變成泥巴,再回頭來培養花木使花開得更茂盛,你看這講得多美啊!等於人癡情到極點,死了還在那裏纏綿一樣。但是人生的境界,不管是哲學、經濟、教育、文學或藝術,尤其是文學與藝術不癡是不會成功的。例如,《紅樓夢》就是一本癡書(男女之間的癡),《水滸傳》則是屬男人的癡書,從佛眼來看歷史就是一部癡迷的小說。人的癡有時非常可愛,不癡不成其為世界,癡跟情連在一起。

 

第二個是疑,不信任自己。有人說,我只相信真理,因此對人生沒有多大的懷疑。但是當你問他:你媽媽還沒有把你生出來以前,究竟有沒有你?這個世界……先有雞先有蛋?先有男的還是先有女的?這個生命到底是怎麼來的?他又不能不懷疑了。這是大疑;今天做生意不知是否會賺錢?或做一件事後來要怎麼辦?也不知道,這是小疑。因此,人生隨時都在癡疑當中,他說唯有得定的人癡疑皆道,才沒有癡、才沒有疑。我們為何對這些文字加以說明?因為每一句他所形容的定的文字及理論,都是我們在修道做功夫的一個考驗。假如自認為自己得了止、得了定,自己檢查看看癡疑等的心理行為還有沒有?這是一個很嚴格的檢驗。

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十四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十四章  光去千里留燈在

 

止即是佛。破除障道。如阿伽陀藥。遍治一切。如妙良醫咒枯起死。善巧方便。種種緣喻。令其破惡。是名對治以止安心。

 

「止即是佛」,止就是佛境界。「破除障道」,可以破除一切修道上的魔障,至於打坐會走火入魔,那是武俠小說上寫的,後來就變成了一個流行的術語了。因為打坐時心念止不了,而把幻想的境界當成事實,那麼就是入魔了。其實沒有這回事,一切都是唯心.都是自己造成的。譬如,有人打坐生理上這裏不舒服,那裏有障礙,就以為是打坐坐出了毛病。其實打坐出毛病的例子有是有,但是太少了,大都是因為心理上出了毛病,心念沒有得止。換句話說,你覺得打坐生理上有障礙,就是上面所講八風的惡覺,被那種感覺給牽引走了。假如你真得止了,對於這些障礙不加理會,便自然而然地能突破它。如果真得止了,不僅是指打坐,而是在二六時中不管行、住、坐、臥都是如此,則「如阿伽陀藥」,在印度當佛在世時,佛的弟子中有位名醫,佛說他的藥是阿伽陀,是萬靈丹、是仙丹,一切病都治得好。止就像阿伽陽藥遍治一切,什麼病都治得好。

 

「如妙良醫,咒枯起死」,古代中國的醫術和印度一樣,醫療都和巫術連在一起,因此除了內科、外科、傷科、婦科、小兒科外,還有祝由科,祝由科是不吃藥的,拿現代來講就是精神治療。符一畫、咒子一念就好了。這一科在中國從黃帝軒轅氏時就有了。祝由科真修好了可以「咒枯起死」,樹木枯了的根本不能發芽,咒子一念又重新生了。人死了他咒子一念、符一畫又活起來走路了。這是形容止定的功夫有這樣地好、這樣地重要。換句話說,你真得定,返老還童還是次要,而且還可咒枯起死,連生命枯槁了的東西都可以使它復活。

 

下面是這一段的結論,「善巧方便,種種緣喻,令其破惡,是名對治以止安心。」佛經上用種種因緣,比喻要我們趕快修定、入門就可以破除一切令我們衰敗的東西,把佛經上這類歸納起來就叫做對症下藥以止安心。二祖慧可大師問達摩祖師如何安心?我們此心不能安啊!心能安就成佛了。要如何安心?唯有修止、修定。

 

光去千里留燈在

 

其人若言。我觀察時。不得開悟。當為說止。止即體真。照而常寂。止即隨緣。寂而常照。止即不止止。止雙遮雙照。止即佛母。止即佛父。亦即父即母。止即佛師。佛身。佛眼。佛之相好。佛藏佛住處。何所不具。何所不除。善巧方便。種種緣喻廣贊於止。是為第一義以止安心。

 

「其人若言,我觀察時,不得開悟,當為說止」,有些人性向不同了。「觀察」。就是參究、研究。當我打起坐來拿佛學的道理來求證,越看越亂、越坐越頭痛,佛學越搞得好,人變得越糊塗而不能開悟。這時你告訴他,唯一的辦法只有努力修定。下面是形容這個定,「止即體真,照而常寂」,這個止的本身就是明心見性的本體,就是真如。這一念能夠止,這一念的本身妄想即真如,真如即妄想。止的本身就是體,就是真如本身。「照而常寂」,止能觀照事物而它本身是定的。比如,當我們在想某件事情的同時,我們自己都很清楚我們正在想某件事情,這就是照而常寂。我們知道自已在做什麼的那個知,就好像是用電燈照東西一樣,電燈照到東西的同時,它本身是止的,很清淨不亂的。因為本身散亂,它就照不見任何東西了。所以,止的本身全體就是真如,不要在止以外再去找個道、找個真如。它的作用雖然能致遠照物,但它恒常寂靜不動。

 

「止即隨緣,寂而常照」,我們一般人求止,無論是靜坐或是念佛都是想把心念停止不想,這是一般學佛修道的人在基本見地上最大的錯誤,以為無妄想就是坐在那裏一個思想都不起。就算是給你修三大阿僧祇劫時間的兩倍,六大阿僧祇劫也是修不成。就算你修成功了也是外道法。像各位現在上課聽我在講就是隨緣,同樣,我也是隨緣,有人要聽我就要講。當你在聽課時不須很刻意或很用力就把話給聽過去了,這時候就是止,本身就是寂滅的,是清淨的。因為不清淨聽不進來,這就是「寂而常照」。因為本身清淨所以把話聽得很清楚,也把道理懂得很透徹。

 

讀書禪

 

「止即不止止」,如何才是真的得止、得定呢?不定而定。我們上座以後兩腿一盤、眼睛一閉,然後在那裏拼命用心求個定,這正是一個大妄念,定不了的。止就是不止而止,你上座就是上座嘛!同躺著、站著或坐著都一樣。「雙遮雙照」,雙遮,即不空也不有、也不止也不觀、也不內也不外。人家問說,你坐在那裏幹什麼?什麼也沒幹。那你不是坐著?坐著就坐著。多起一念,多問一句都是多餘的。

 

例如,禪宗的藥山大師是不准弟子看經的,可是他老人家有一天坐在山門外看經書。他的徒弟過來就問:師父呀!你不准我們看經,怎麼你自己看起經來了呢?他說:你們看經呀!牛皮都看得穿,我看經是遮遮眼睛用的。因為我們一般人讀書用心鑽進去,往往越是這樣用心越記不住。他所謂遮遮眼睛是看而不看,影像出來了,來了以後馬上就空了。所以是遮遮眼睛的,一點也沒有錯。

 

「雙照」,什麼都知道。各位在坐的道友們,有人學佛已經有幾十年了,有人打坐修止觀、有人念佛、有人修密法,但是都說自己沒有進步。我總覺你們很有進步,然而你們最大的錯誤就是在於理不透。始終不肯用心參究,定的境界並不是始終不變的。你說這兩天頭腦空空的好清淨、好舒服哇!要是你問到我,我就知道大概明天你就會想睡覺了,而且一睡很昏沉,會睡上好幾天。過了兩、三天再來找我說,老師呀!糟了!這兩天那個東西掉了。實際上,功夫並沒有掉,那是空到極點自然回轉來的一股力量,就是陽極陰生、陰極陽生的道理一樣。這個是境界、是現象,所謂諸行無常,因此是會多變的。這個不是定而是現象,不要把境界、現象當成是定境。人生的境界一定會多變的,比如說,我現在的境界下一步是什麼?下臺一鞠躬回家去了。這是一定的嘛!為什麼這境界來了自己認不清楚呢?有雙遮,什麼都不知道很清淨;可是有時候是雙照哦!纖毫的變化都清楚。結果呢?找們都變成了獨眼龍,執著單面的清淨認為這個境界好。他這個佛法明天就不清淨了,因為境界變了,因此又在後悔,後悔的結果就會發脾氣,自己對自己發脾氣,人家碰一下脾氣更大,因為自己的佛法掉了,好像都是你害我的。

 

佛的爸爸媽媽是誰?

 

「止即佛母」,什麼叫作佛母?比如說,準提佛母,人家都認為準提菩薩是女的,因為佛母嘛!一定是媽媽。其實般若才是佛母,因為大智慧才能產生佛,故稱為佛母。止即佛母,因為定能造出佛來。「止即佛父」,止也可以稱做佛父。「亦即父即母」,即成佛的父母,因為因它而出生,這也就告訴了我們止是成佛的正因。

 

「止即佛師、佛身、佛眼」,止是佛的老師,如釋跡牟尼佛十九歲出家,修無想定三年、修非非想定三年,再修苦行六年。這十二年中間都在打坐,最後才悟道,而悟的那一剎那並不一定要靠打坐。但是他後來之所以能悟,卻是靠打坐漸修而來的。所以,止也是佛的法身的作用,也是佛的眼睛。「佛之相好」,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種隨形好,這些是怎麼來的呢?都是從定力的功德來的。「佛藏」,佛的一切智慧的根本是從定中來。「佛住處」,佛最後涅槃是涅到哪里去啊?難道是到館子去端個盤子就叫涅槃啊!所謂涅槃是佛永遠都在那個定中不動。然而當我們稱念他的名號時,他可也聽得清清楚楚。

 

「何所不具」,得了止,神通、智慧、菩提樣樣自然具足。反過來說,一天到晚只想得神通、智慧、菩提而不修定,那些就永遠只是妄想而不能成就。「何所不除」,得了止就能解除一切障礙。「善巧方便、種種緣喻,廣贊於止,是為第一義以止安心。」剛才講的是第一義,至高無上定慧的修法。重點在於要體會到「照而常寂、寂而常照」。「寂而常照」,雖然此心在定中但能做一切的事業。「照而常寂」,儘管在一切事務上,在紅塵滾滾中,但此心在定中。要能做到這樣才是第一義的於止安心,這是無上大定。

 

下文接著談觀,止與觀是大有差別的。剛剛我們提到寂而常照、照而常寂,這寂與照是否就是止觀呢?差不多是一樣,而中間有很微細的差別。寂照是成果的說法,止觀則是製造過程的說法。換句話說,止觀是因、寂照是果。

 

現在講到觀的方面,觀是觀察。有些同學說,經典的道理我都聽懂了,但是我還是不知道什麼是觀。現在再說明一次,希望各位用心體會,比如你們打坐,下座後說,老師今天我坐得不好。我說為什麼?腿好麻哦!唉呀!心好亂。我問:你知不知道嘛?他說:知道呀!心亂時知不知道?也知道呀!這就是觀嘛!所謂觀就是你看到了。不是眼睛看到而是你知道腿麻、心亂,觀就是這個道理,這就是觀的作用。但這只是普遍生理及心理層次的觀。佛法的觀還要更進一步,比如說,我現在覺腿麻得受不了,這種感覺傳達到大腦,而有了知覺,腦子知道了,你要觀察這個麻到底是腦子曉得才麻呢?還是腿麻?你要好好觀察這個麻的作用究竟是如何起來的。這個研究在禪宗就叫做參,教理上就稱為觀。這是第二個層次。

 

到了第三層次這樣一觀,心的本體就是真如,這一念自然就空,這一念空了以後,你知道這一念空了,空空靈靈的,這個境界就是觀照,這樣就可以進入佛法了。

 

亂動腦筋與不動腦筋的人

 

彼人言。止狀沉寂,非我悅樂。當為說觀。推尋道理。七覺中有擇覺支。八正中有正見。六度中有般若。於法門中為主為導。乃至成佛。正覺。大覺。遍覺。皆是觀慧異名。當知觀慧最為尊妙。如是廣贊。是為隨樂欲以觀安心。

 

「彼人言,止狀沉寂,非我悅樂,當為說觀。」有一個人跑來說,老師呀!我打坐不行耶!一上座我就想睡覺。止狀沉寂,一打起坐來永遠是沈默的。這裏的寂非涅槃的寂靜而是昏迷。而且在沉寂當中,非我悅樂,不喜歡這個沉悶,換句話說,有人不喜歡修定,因為一修定他說容易昏沉。對於這一種人,法師們就要注意不要硬是教他學打坐,「當為說觀」教他如何做觀想。「推尋道理」或教他做學問研究經教。因為容易昏沉的人,天生就不用心,懶得動腦筋,根據我的經驗,一千人大約有九百五十人是這樣子的。

 

明朝末年顧亭林對於時世很感慨地說,今天的中國南方之士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南方人太聰明了,大夥在一起不是打牌就是玩,從來沒有講過人話。北方之士則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因此對於沉寂的人,不要認為他是個人才,沈默寡言,其實往往是他腦瓜子做到極點,懶得用心。因此,這時候你的教育方法是如何引起他的興趣,使他能研究教理,讓他在這方面用心。所以佛經的三十七道品中的七覺支裏頭有擇覺支,選擇研究佛法。八正道中有正見,六度中有般若度,也就是智慧度,非要用心不可。「於法門中為主為導」,因此智慧的觀察在佛法中還是個主體。

 

修禪宗的人有些說,用心就是打妄想,不用心就好了,因此有許多年輕人字寫不好,文章也不學。他說我要學禪呀!因為要做到無妄想,因此不能用心。他以為這就是道。宗喀巴大師說,這樣修道,他生來世當心變成老黑豬。

 

「乃至成佛、正覺、大覺、遍覺,皆是觀慧異名。」因為你用心去觀,去參這個理,所以才有悟。因此,禪宗的名言,疑則悟,小疑小悟、大疑則大悟。比如,如何是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要好好去參,這叫話頭,話頭就是問題。古人叫做話頭,現代的術語就叫找問題,因此學禪要找問題,因為找問題而悟了的叫做觀慧。

 

觀也好、慧也好、中國禪宗叫做悟也好,都是同一種東西的不同名稱。「當知觀慧最為尊妙」.他說,我們學佛的人應當知道,觀與智慧在佛法裏頭為最尊、最妙。很多人學佛不肯用心研究,而光是打坐,在那裏癡癡地等待開悟,這是錯誤的,因此要修觀慧。「如是廣贊,是為隨樂欲,以觀安心。」各種經典都廣泛地讚歎觀慧的重要,因此教育方法,要看他的性向、根器,再想辦法誘導他走入智慧的路線,觀慧修成此心就安了。

 

觀無礙解脫法門

 

若勤修觀,能生信、戒、定、慧、解脫、解脫知見。知病識藥,化道大行,眾善普會。莫復過觀。是為隨便宜以觀安心。

 

「若勤修現」,一個學佛的人若精勤修習觀慧,深刻地研究、仔細地反省。「能生信、戒、定、慧、解脫。解脫知見」,就能產生正信而不迷信,才能得戒,守戒若呆板地照教條做就不對了,而是要用智慧去守。得「定生智慧,戒定慧三學圓滿了以後才能夠得到解脫。學佛是為了求解脫,心裏頭壞的習慣解脫不了不叫學佛。解脫靠什麼?靠解脫知見。「知病識藥」,學佛要教導人家也好、要自修也好,要曉得毛病在哪一方面?應該要用哪個方法,自己要認識呀!不肯用心、不肯認識,有些人說,我什麼都懂,就是我這個好。像這種人是永遠也修不成功的。因為他自己不知道病,也認不清病的來源,也不知道該吃什麼藥!因此,要清楚自己心理行為的毛病,要知道修哪個法門來對治才有道理。

 

該修定的時候修定,有時候修定久了會落昏沉,此時就要轉出來修觀了。「化道大行」,乃至定慧到了以後你的教化大行。「眾善普會」,所度的人都是善男子善女人,一切善事自然成就。「莫復過觀」,因此要想達到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唯有修慧觀,把道理研究清楚,這是修觀的重要。以這樣來教化人,就叫做「隨便宜以現安心」就是占了便宜了,這樣你就得了喜樂、很快地成就。

 

觀能破暗。能照道能除怨。能得寶。傾邪山。竭愛海。皆觀之力。是為隨對治以觀安心。

 

「觀能破暗」,智慧一觀照就破除了黑桶的黑暗,自然內在就發光了,「能照道」,能照菩提大道。「能除怨」,觀慧一來心裏頭會發慈悲心而做到怨親平等。心裏頭若有怨氣、悶氣,智慧一觀,就發現這樣不對,原來我被這個境界給困住了,當下風停影歇,雲開月淡了。因此,觀能除怨。「能得寶」,得智慧之寶。「傾邪山、竭愛海」,傾倒了邪見之山,竭幹了愛水之海。「皆觀之力」,都是觀慧的成就。眾生有哪一種煩惱,就用哪一種觀行來修持對治而成就的,就叫做「對治以觀安心。」

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十五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十五章  睛彩嚇朦朧

 

上次講到「觀」方面的修持,最後一句是:「觀能破暗,能照道,能除怨,能得寶,傾邪山,竭愛海,皆觀之力,是為隨對治以觀安心」。

 

接下來又轉入另外一個主題。

 

若觀法時不得能所,心慮虛豁,朦朧欲開,但當勤觀開示悟入,是為用第一義以觀安心。

 

如果在修止觀的觀法時,不能分辨能、所。所謂止觀就是在定靜的境界中所發出的慧觀——智慧的觀察,以現代語言來說,就是研究或者正思維。這個智慧的觀察「不得能所」,不曉得是哪一種心所起作用?譬如我們現在在講話,大家在聽話,一邊聽話,一邊還在看,而且腦子在思想,這是心所,心所起的作用。換言之,以新詞來發達,就是心的動向,或者心的動態,也對以說是意識的動態。

 

那麼,心理意識的作用,是誰使它動?怎麼會去想?我們靜坐或睡眠時,沒有任何外來的因素,突然起了一個特殊的想法,這個特殊想法的現象是心「所」;是誰叫它去想?它怎麼會想?它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是心的「能」。拿現代話來說,就是意識思想的根源從哪里來?這是心的能所二者之分別。

 

所以,修觀法時,對心的意識作用「能、所」兩者分不開,搞不清楚它的來源,就會有「心慮虛豁,朦朧欲開」的情狀。心裏思想、思慮這種作用沒有調整好,「虛豁」,感覺上有點空空洞洞的樣子,好像清淨,又清淨不下來。有些人學佛學得很狂,空啊、有啊,這些理論講得頭頭是道,叫他修持,定住吧!他定不住,坐在那裏虛虛幌幌。像這一類就是「朦朧欲開」,形容得非常好!心理上迷迷糊糊,你說他睡眠嗎?不是睡眠;入定嗎?又不是入定,有點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又好像懂得很多的道理。「欲開」,心境好像要開闊、打開了!這種現象,在普通一般學佛修持做功夫的。往往會狂妄地認為自已對了,道理也通了!實際上全不對,完全是個假像,為什麼說不對呢?這也是人心理意識的一種形態,構成了一種狀況,與明心見性、證得菩提毫不相干。

 

法華經的旨趣

 

所以在這個時候,唯一的法則是「但當勤觀開示悟入」,要研究再研究,思考再思考,精勤地用觀慧以達到開示悟入。學過佛的都把「開示」變成一種口頭語,碰到法師或善知識,就請開示開示。「開、示、悟、入」四個字是《法華經》上的道理,所謂開佛知見、示佛知見、悟佛知見、入佛知見,這四個道理是不同的。

 

「開佛知見」,譬如把佛學道理搞得很通,突然心境豁然開朗,禪宗講開悟了、明心見性,心境豁然打開,到這個時候,人自然達到無身心的感覺,甚至連物質世界的感覺都沒有,一片空靈,這是意識上的。不是意識上,就是另外一個境界,大家沒有經驗,無法體會。好比大家吃過紅薯稀飯,我說紅薯稀飯好吃,你們一聽就懂。但現在講禪的初步開悟,只好加上形容告訴大家,只能講到這裏,因為大家沒法懂。

 

怎麼樣是「示佛知見」?表示的確有,真空真懂了,但不是理論上的知道,而是證得。以我們這個生命,生理與心理整個身心都投進去,證到那個境界。證到空,還只是一半,要證到有。譬如真有西方極樂世界這回事嗎?有位大菩薩說有啊!手隨便一按,馬上看見了,比電視還快,這是比方。你說真空怎麼樣妙有?妙有馬上要呈現到身心上來,呈現到自己心境界的範圍中來,這是「示佛知見」。

 

「悟佛知見」、「入佛知見」,在道理上像禪宗所講的明心見性,豁然開朗,領受請佛的智慧,這是悟佛知見。有時悟到了並不就是成功,還要證入這個狀況,入佛知見,證到同佛一樣的境界。佛說一切眾生皆是佛,他成佛,你也成佛,同他一樣,謂之「入佛知見」。

 

開、示、悟、入是《法華經》所說學佛的四個基本步驟,它的程式並不一定是開在第一、示在第二、悟在第三、入在第四。它沒有一定的次第程式,我只是方便提出以這個程式來作說明。

 

講了半天說明開示二字的意思,以後不要認為這是佛教的規矩,把向人請教問題說成開示,那就成了口頭語,有時聽多了就煩,常有人跑來要我開示,唉!怎麼腦筋變成佛油子了!把佛學的術語滑里滑氣地引用,好像在西門町販賣東西,三塊錢、兩塊錢叫賣,學佛也變成這樣,很討厭!

 

他說,當我們清淨修持達到這個境界,卻不能真正悟入時,應該勤修觀行,真正求證到開示悟入的境界。那麼,這樣的修持學佛叫做「是為用第一義以觀安心」,至高無上的法門,沒有第二。我們看最後這段觀行的結論,是智慧現行的成就,觀是慧觀。

 

接下來是這一節的總結論。

 

是為八番為法行人說安心也。

 

番就是反反覆覆,「止」相對的有八種;「觀」相對的也有八種,止觀正反相對各有八種。

 

「法行人」就是喜歡做功夫求實證的人。他告訴我們安心法門,如何明心見性。明心見性沒什麼了不起,安心最難,真到了安心就成佛。

 

幾種教育的根本學說

 

接下來又轉入另一個主題:「明辨利純」。學佛的人是利根或鈍根?要分別清楚。這一節可以說是《宗鏡錄》搜集了對法師們的教授法,掌握教育的法則,使我們瞭解如何去教育一個人。這些教育法則也同時提醒大家注意,可以用作功夫和體會自己心理作用的參考資料。這裏有很多與教育心理學、人事行政管理、性向問題、人性分類、心理分類……,等社會科學、人文科學有關的資料。不過都是古文,文字簡潔,如果用現代白話文字分析,每一段都可以作發揮。

 

復次人根不定,或時回轉,薩婆多明轉鈍為利,成論明數習則利,此乃始終論利鈍,不得一時辯也。

 

永明壽禪師引經據典,把大藏經中好的東西都摘錄下來。他說,關於修行,要怎麼樣修定修慧?如何能夠入定?前面講過止觀,其次第二個問題論及「人根不定」的問題。人的根性沒有一定。

 

依照小乘的理論。人的根性是一定的,《楞伽經》也指出,一切眾生有五種極性,其性向從出生時就差不多已經定型。換句話說,笨人就是笨人;聰明就是聰明;喜歡文學的就是喜歡文學;喜歡數學的就是喜歡數學。世間法叫「天才」的人,以佛法來講,是前生帶來的種子,阿賴耶識種子的根性,在出生時就確定了。一個人後天的修行,或者我們這一生的修行,能夠改變得了前生的習慣、根性,那就是成功的人,可以證果成佛。絕大多數人的根性改變不了,明知是空,空不了;明知不能發脾氣,到那時候脾氣又來了;明知不能囉嗦,到時候又囉嗦了;明知要多說兩句話,到了節骨眼,講半句話又咽回去了,這都是根性問題。

 

根性如何轉變?在其他的經典上認為,一切眾生的極性是過去生、前生的種子帶來的,亦即阿賴耶識的種子變成這一生的性向、現行。我們現在的所作所為成為一種習慣以後,又變成未來世種性,其中都有前因後果,即所謂三世因果。

 

然而,在大乘佛法理論來講,人的根性是不定的,是可以改變的。換句話說,人可以控制自己的生命和命運。命運是什麼?過去生的種性,所得業力的結果,這一生應該受到什麼業力的果報,構成了這一生所謂的命運。那麼大乘最上乘的佛法認為業力可以轉變,一切唯心,同時人也可以轉變自己,所以說「人根不定,或時回轉」,有時可以把它扭轉過來。

 

「薩婆多明轉鈍為利」,薩婆多是佛過世後的出家弟子,這一派認為一個鈍極的人多加修持,可以變成大智慧。薩婆多派闡揚「轉鈍為利」的看法。

 

「成論明數習則利」,《成實論》這本論典認為「數習則利」,轉是可以轉,但要努力練習、修持。譬如畫畫的,我經常笑自己不會畫畫,一個圓圈都會畫成橢圓形的雞蛋,直線畫成彎線,手笨得要命,心想直,手卻畫彎。然而真地畫不好嗎?多練習,硬是要畫好,還是做得到,並非做不到。好比一個凡夫修行,「定」做不到嗎?我經常打比方,假如有個人拿枝槍逼你打坐三天,動一下就槍斃你,能坐三天放你一命。包你大小便也不急了,兩條腿也不敢叫麻了,三天無論如何要熬過去。人就是那麼個東西!它的習性如此!「數習則利」與中國文化「勤能補拙」的道理一樣,再笨的人,只要勤勞、不斷努力,最後也會成功、也會變聰明。

 

「此乃始終論利鈍,不得一時辯也」,這兩句話是永明壽禪師的結論,佛經始終有討論利鈍的問題,什麼是利鈍呢?一時也講不完。

 

今明眾生心行不定,或須臾而鈍,須臾而利,任運自爾,非關根轉,亦不數習或作觀不徹,因聽即悟;或久聽不解,暫思即決,是故更論轉根安心。

 

他列舉了觀察心理行為的基本原則,非常好!現代有所謂的性向學、人事管理學等等都與心理行為有關。

 

永明壽禪師前面先舉出佛學大小乘重要經典中,對眾生心性的看法,有薩婆多派與《成實論》這兩派的說法。他現在把大小乘佛法綜合起來講,他認為一切眾生的心性不定,有些人「須臾而鈍」,聰明的人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絕頂聰明的人,有時候會做絕對笨蛋的事。「須臾而利」,非常笨的人,有時做一件事,說一句話,忽然靈光一閃,變得絕頂聰明。須臾就是剎那的意思。剎那之間變得很笨,剎那之間又變得很聰明。他說這個道理是「任運自爾」,如同電風扇的開關開著,只要電流不斷,自然會連轉。生命流動的力量亦復如是,它自然轉動。風在虛空中吹動,就是氣流不斷地流動;地球在太空中也不停地運轉、任運,非常自然地。但是佛學不大用自然二字,因為印度有一種自然外道,把自然當成一個東西在用。自然是個抽象的名詞,但他們卻幾乎把自然當成一個抽象的實體。所以佛學中不大引用,因而自創一個名詞叫「任運」。換句話說,也是任其自然,天然地任其流轉,這叫任運。

 

為什麼人有時候聰明,有些事情又蠻笨的?人的生命的功能,現代人喜歡講頭腦,頭腦自然有這個毛病,等於一部機器,卡噠一下頓住就變笨了;卡噠一下脫開又變聰明。我也經常在許多人事上做測驗,拿些問題要他們馬上答覆,我坐在那裏很急。不過我現在已經曉得了,有些人馬上答覆,有些人是慢三拍的,有些人是慢五拍的,「這個這個……這樣才對」,半天才講出來。當然有些更笨的,要等到明天才答覆。當人事管理或小領導人,要瞭解每一個同事的個性,希望某個人辦某件事,就要計算他的遲鈍。

 

「任運自爾,非關根轉」,偶然聰明的人,變成偶然地笨;或者很笨的人,變成偶然地聰明,不要以為一句話他說得很好,變聰明了,因此對什麼事都變聰明,那你就錯了!他的根器沒有轉,「非關根轉」。

 

「亦不數習」。永明壽禪師在這裏對古代成就大阿羅漢的佛的弟子,在佛經經論上所提出的理論有所批評,認為他們的定論不對。忽爾聰明,忽爾愚笨,並不是根轉了,也不是數習來的。譬如學佛的都會念咒子,有些咒子非常拗口,呼嚕哢啦、悉哩呼嚕……,翻來復去搞不清楚,三年念得滾瓜爛熟,半年不念又咕嚕哢啦,哢啦咕嚕記不得了!又譬如唱歌的人曲不離口,練拳的人拳不離手。久不練唱,唱不出來;幾年不練拳,那一套拳就丟光了,雖然練了幾年,丟了幾年照樣忘記。所以根性與數習也沒有多大關係,根就是根。

 

或者有些人「作觀不徹,因聽即悟」。有些人修行修了幾十年,叫他智慧地觀察,觀不起來,搞不懂。或者有些修密宗的作觀想,如黃教修大威德金剛,剎那之間(一彈指六十剎那)馬上把自己轉成大威德金剛,九個頭,每個頭上三隻眼睛;兩個角,十八隻手,三十六隻腳,而且每只手上戴的金戒指、手鐲啦、身上掛的各類裝飾……,每只腳踏的死人、老虎、美人、壞人……,都要在剎那之間就觀成功。你說先觀第一隻眼睛,下面兩隻像畫畫一樣慢慢畫,畫完了再畫鼻子,那不行,非要剎那之間觀成功。你觀想觀世音菩薩,剎那之間觀世音菩薩就站在你的意境前面。這個叫密宗的觀想。

 

據我所知,有學了幾十年的,你叫他講良心話,不要自欺欺人,觀成功了嗎?不僅要觀起全身,九個頭每個三隻眼睛、兩個角……,連旁邊許多東西都要在剎那之間觀成功,意境的敏利有這樣快,就像電子開關一樣,指頭一按就要跳出來。

 

不可限定的忽然之法

 

有些人作觀不能徹底,因聽即悟。譬如大家觀空,一上座,別的做不到,只覺得空空洞洞,其實你那空空洞洞的感覺,只不過一個人坐在大黑桶中,那個境界不叫空,因為人體本身有放射性的光與電,它的寬度就是兩隻手畫圈那麼大,不過自己沒有感覺。現在用克里安攝影儀器,可以照得出來這個光圈,本來每個人都有。不但人,雞鴨豬也有,凡是有生命,活力還在的,形體外在就有這麼一圈光環。那麼大家覺得空空洞洞,不過是在這個影子裏頭覺得空空洞洞,實際上根本不是空,也就是說,你作空觀,空也不能徹底。

 

有些人雖然在意識上修觀,不能徹底,因聽即悟,忽然聽到人家講道理或聽到某個聲音開悟了!禪宗故事裏有一位香嚴禪師,參禪用功幾十年不能開悟,有一天挖到一塊瓦片,順手撿起一丟,瓦片碰到竹子,啪一聲,他開悟了!這就是「作觀不徹,因聽即悟」。

 

「或久聽不解,暫思即決」,有些人打坐,修數息觀,聽自己呼吸,還有些聽自己念佛的聲音,聽了幾十年也聽不出個所以然。西方極樂世界,鳥在念佛、念法、念僧,他根本沒有聽到,聽了半天,還是東方世界冷汽機,汽車的聲音。那麼「反聞聞自性」沒有聽到,越聽越氣,結果變成反聞聞自氣,修不成功,只好生氣。他說沒有關係,久聽不解,忽然用思維一參,由意識境界上來,一下,就到達淨土的境界,真正大定的境界。「暫思即決」,偶然運用一下思維心就解決問題。

 

「是故更論轉根安心」,因這個理由,修行人要自己把自己的根性轉過來,求如何達到明心見性以後,再論安心法門。接下來又是另外一節。

 

若法行轉為信行,逐其根轉,用八番悉檀而授安心。若信行轉成法行,亦逐根轉,用八番悉檀而授安心。得此意,廣略自在說之。轉不轉,合有三十二安心也。

 

他說有些法行人,專門喜歡講打坐,做功夫,或喜歡拜佛、行般舟三昧,站著念佛,或專修一句佛號,也不研究經典。這些都是法行人,喜歡求修證的,法行要轉為信行,什麼信行?由修行而證到佛法的境界,生起了正信,這個道理在這篇開始我們就講過。

 

「逐其極轉」,一般學佛修道,都落在這四個字上,自己跟著自己的個性轉。媽媽生下來以後先天帶來的個性,主觀非常強。有些人叫他這樣辦快一點,他說不行,偏要搞他的,跟著自己根器轉。那麼,為了使他能夠見道,為了使他能夠證得菩提,教授的方法,就要瞭解前面止觀所講,用八番悉植教授他如何安心。

 

「若信行轉成法行,亦逐根轉,用八番悉檀而授安心。」相反地,有些人喜歡信行,喜歡窮理,先把佛學道理想透徹,生起正信,然後認為自己慢慢可以證得,實際上他也受主觀作用的影響,等於有些學般若經的認為般若對;講唯識的人認為般若不對,只有唯識對;有些人認為說空才對,講有不對。尤其宗教界中,往往這個反對那個;那個反對這個,講人家都是外道,他知道自己的主觀「亦逐根轉」,多生累劫帶來的習氣,自已被自己主觀的個性所左右、欺騙,跟著自己根器在轉。那麼這一類人怎麼樣去教育他呢?他說只有用八番悉檀教授他如何安心。

 

「得此意,廣略自在說之。轉不轉,合有三十二安心也。」一個學佛的人。尤其是一個宏揚佛法,想利他、教化別人的人,這一方面非要仔細地研究不可了。「得此意「明白了這個意思,懂了這個道理以後。「廣略自在說之」,擴而言之,道理更多;簡單地說,隨便舉一點說,「轉不轉,會有三十二安心也」,一個人的根器能不能轉化、教化過來,綜合起來,反反覆覆,正反的、相對的有三十二種安心法門的原理。

 

自行安心者,當察此心,欲何所樂?若欲息妄,今念相寂然,是樂法行;若樂聽聞,徹無明底,是樂信行。

 

注意!這是教育人,也是教育自己。一個學佛的人要隨時注意反省觀察自己的意識和心理狀態。

 

「欲何所樂」,自己所追求、所喜歡的是什麼?我經常提到,中國人常常在小孩過周歲的時候,測驗一個小孩子未來的志向。比如《紅樓夢》,現代青年大概很少人會留意這部古典文學巨著。《紅樓夢》描述一個大家族的興衰,男主角賈寶玉周歲時,家族準備了筆、墨、胭脂、刀槍、書。……各類物品,放在桌上要賈寶玉抓,賈寶玉什麼都不要,只取了女人的胭脂。家人把胭脂拿起,再把書本、刀槍堆到他面前,他扒來扒去,還是只抓口紅,這就是賈寶玉,天生如此。賈寶玉的哲學是,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土做的,土見到水就化了!這是普通人個性的欲樂。現在講學佛的人根性的欲樂,自己可以檢查得到,也可以觀察別人。尤其年輕同學和年輕法師們,幾十年後我們老一輩投胎再來,看到你們叫老前輩、老伯伯,風水會輪流轉的,你們現在趕緊學會,將來讓人家叫老伯伯、老婆婆的時候,才知道怎麼樣教人家。

 

他說有些人的個性「令念相寂然」,腦子的思想控制不了,他希望腦子什麼事都不想,只要舒舒服服地坐在那裏就好,這一類個性的人是樂法行,喜歡走實際功夫的路子。譬如我們經常聽到有些出家人什麼都不要,請他當大方丈、法師,絕不幹!現在我也認識這種和尚,在大陸一輩子在山上搭茅棚住。在香港也有一位和尚在大嶼山上搭茅草棚,一個人住了三十多年。我曾經在那裏住了七天陪他,我告訴他這樣搞不行的。但是他什麼都不要,請他下山也不幹。最近寫了封信給我,我寄了一本書給他。我說你再住下去也是個死漢。實際上他自了沒有?沒有了。

 

我當年也在大陸山上住過茅棚,第一件令我受不了的事是一天只吃一餐。其次是山上沒有電,做飯還得自己砍柴燒。砍柴要防下雨,山上有連下二、三個月的雨,所以晴天就要連砍幾天柴堆積。砍柴已經夠忙了,每天還要忙做飯,也吃素,油、鹽、洋芋都帶上山。洋芋切片隨便丟在泥土中一定會發芽生長,很方便。所以菜是洋芋,飯也是洋芋,點心也是洋芋。洋芋和花生在那時是上品。洋芋放點油煎一煎,哈!比什麼牛排、豬排都好吃,那叫洋芋排。好吃是好吃,但是油鹽煎過的鍋難洗。做一頓飯吃兩天,吃完了碗筷懶得洗,我早就設想到了,一個人住茅棚買了五十多個碗盤挑上山,用完了丟到水裏,一個禮拜或十天清洗一次,最後越堆越多越看越討厭,洗碗要洗一天。一個人招呼自己原來那麼麻煩,不幹了!

 

一個人住茅棚,一天到晚沒得空,才感覺到人真是可怕!一天到晚為了這個東西忙,所以《西遊記》叫它是無底洞——妖怪,孫悟空、唐僧碰到無底洞沒有辦法,上面裝進去,下面漏出來,裝了一輩子沒有填滿。

 

所以,住茅棚的人,光想「令念相寂然」,只想跑到山裏求個清淨,告訴你,沒有清淨!所以說,做自了漢是傻瓜做的,為什麼叫傻瓜?根本人生自了,了不了在哪里?這是我的經驗告訴你們。這些生活我都嘗試過,因為我非要自己去過過這種生活,才曉得是個什麼東西!真的?假的!騙我還是沒騙我!騙我上當也要來一下,這叫做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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